加入书架
自从那场“三堂会审”之后，吕苒苒像是被点醒了一般。她接受了姐妹们善意的调侃和老大张文静语重心长的提醒，开始有意识地把那点飘忽不定的心思收拢起来，更多地倾注在眼前这沉甸甸的学业上。尤其是语文，这本就是她的强项，一旦沉下心来，优势便愈发明显。
赵俊毅老师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吕苒苒身上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他那张总是紧抿着薄唇、线条硬朗的脸上，虽然依旧难觅笑意，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一次，赵老师让她朗读刘丙钧的儿童诗《妈妈的爱》时，吕苒苒清了清嗓子，嗓音清脆而饱含深情，诵读时声音微微颤抖，每个字都像清泉滴落心间。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屏住呼吸，眼中泛起晶莹的泪光，随后班里响起来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赵老师沉默了几秒，竟破天荒地颔首，沉声吐出两个字：“真好。”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全班同学心中激起小小的涟漪。能得到“冷面阎王”赵老师的肯定，这可是稀罕事！吕苒苒的心像被注入了强心剂，学得更加起劲了。
中师的生活，远不止于课堂。学校的活动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每周的手抄报评比，方寸之间争奇斗艳；粉笔字、毛笔字、硬笔书法比赛，笔走龙蛇，墨香盈室；漫画比赛，天马行空；篮球场上，老八何琪乐挥汗如雨，为班级争光；歌唱比赛，音乐班的学长学姐们自然是主力。
204寝室仿佛成了“奖状收割机”，老三刘梦的设计手抄报拿了个二等奖，老西赵心恬的硬笔书法工整如印，得了个一等奖，连最沉静的老六高文丽，一幅充满奇思妙想的漫画也获了优秀奖。看着姐妹们床位墙上贴着的红彤彤的奖状，吕苒苒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被彻底点燃了。
这次，终于轮到演讲比赛了。题目二选一：“明天，我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或“我的教师梦”。赵俊毅老师在课间特意走到吕苒苒桌前，手指点了点她的桌面，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吕苒苒，这次演讲比赛，你必须参加。” 没有多余的废话，但那眼神里的信任和压力，吕苒苒读懂了。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明天，我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这个题目，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心底某个角落。她伏案疾书，将自己对教师职业的憧憬、从父母身上感受到的责任，以及对未来的期许，都融入了字里行间。
特别是结尾一段，她写道：“……当我站上三尺讲台，面对的将不仅仅是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更是一个个家庭的希望，是民族的未来。粉笔虽轻，责任千钧；讲台虽小，天地广阔。明天，我将用知识照亮懵懂的心灵，用爱心守护纯真的梦想，用肩膀扛起这份沉甸甸的光荣！” 字字句句，饱含深情与力量。
赵老师让她在班里试讲了一遍。当她用清亮而坚定的嗓音演讲完时，教室里异常安静，随后又是一片掌声。赵俊毅老师站在教室后方，双手抱臂，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但听完后，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吕苒苒身上停留了片刻，说了句：“好好准备，得奖没问题。” 这对赵老师而言，己是极高的评价。吕苒苒心里像揣了个小太阳，信心满满。
激烈的预选赛后，只剩下了10位同学进入决赛。其中，也包括张曼曼，她也参加了演讲比赛，实力强劲，也进入了决赛。
很快，决赛的日子到了。地点依旧是那座沉淀着岁月痕迹的大礼堂。斑驳的浅绿色墙围，洗磨得发暗的深红色舞台绒布，巨大的墨绿色金丝绒幕布垂着，边缘的金穗依旧稀疏。主席台上摆着铺白布的桌子，几个老式的带盖搪瓷茶杯端放其上。台下是近千名学生兴奋的嘈杂声。
吕苒苒在后台候场，手里紧紧攥着誊写工整的演讲稿，手心微微出汗。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加速的心跳。就在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张曼曼！她穿着一条明黄色的及膝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衬得她健康的小麦肤色更加亮眼。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双标志性的、明亮坦率的眼睛带着笑意，正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充满了活力。她出场顺序排在吕苒苒前面，第五个。
张曼曼也看到了吕苒苒，大方地走过来打招呼：“嘿，吕苒苒！你也进决赛啦？加油哦！”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眼睛弯成了月牙。吕苒苒也挤出笑容回应：“嗯，你也是！”心里却莫名地紧了一下。
更让她紧张的消息接踵而至。室友老七许紫玉偷偷溜到后台给她打气：“苒苒加油！别紧张！我们都看着你呢！哦对了，”她凑近吕苒苒耳边，神秘兮兮又带着点兴奋地低语，“我看见梁宇了！就坐在我们班区域靠前的位置！他肯定也在看！”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梁宇……在台下坐着？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在迎新晚会上敢尖叫着喊梁宇名字的吕苒苒，此刻像被施了定身法。心脏骤然失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手心瞬间变得冰凉，稿纸的边缘被她无意识地攥得皱巴巴。刚才还熟烂于心的演讲词，此刻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她甚至能想象出梁宇坐在台下，微微低着头，那双细长的、带着疏离感的眼睛，可能正看向舞台……
“苒苒？苒苒！”许紫玉看着好友瞬间煞白的小脸，吓了一跳。
“老五！稳住！”老大张文静不知何时也挤到了后台，沉稳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就当台下坐的都是萝卜白菜！拿出你平时在班里试讲的气势来！你写的稿子那么好，怕什么！”
“是啊老五！你肯定行！”老三刘梦也探过头，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娇嗲，但眼神里是真诚的鼓励。
老八何琪乐干脆隔着人群，做了个夸张的加油手势，用口型喊道：“干就完了！”
姐妹们七嘴八舌的鼓励，像一股暖流，驱散了那突如其来的、名为“梁宇”的寒冰。吕苒苒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熟悉的、不服输的光芒。对，怕什么！她吕苒苒什么时候怯过场？她是为了自己的教师梦在演讲，又不是为了他梁宇！
她挺首了小小的脊背，朝姐妹们用力点了点头：“嗯！我行！”
轮到第五个，张曼曼上场了。她步履轻盈，台风稳健，声音清亮而富有激情，讲述着自己对教师职业的理解和憧憬，自信大方，感染力十足，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吕苒苒在侧幕看着，心里暗暗佩服，也给自己鼓劲。
“第六位参赛选手，98-8班，吕苒苒！演讲题目：《明天，我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报幕声落下，吕苒苒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步伐坚定地走上了那片熟悉的、被灯光笼罩的舞台。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她娇小的身影在偌大的舞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和无数道目光，她努力忽略掉寻找某个特定身影的冲动，目光投向礼堂后方那高高的穹顶，仿佛那里有她力量的源泉。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清亮、干净、带着少女特有脆甜又不失力量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起初的几句，还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随着她沉浸在自己精心准备的内容里，那份紧张感迅速褪去。
她讲儿时对讲台的向往，讲父母言传身教的影响，讲对未来教师生涯的憧憬……感情真挚，语调随着内容起伏跌宕，时而舒缓如溪流，时而激昂如波涛。特别是讲到结尾那句“粉笔虽轻，责任千钧；讲台虽小，天地广阔”时，她微微提高了声调，目光坚定地扫过台下，那份发自肺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明天，我将用知识照亮懵懂的心灵，用爱心守护纯真的梦想，用肩膀扛起这份沉甸甸的光荣！”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微微鞠躬。礼堂里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持久的掌声！连前排坐着的几位评委老师，也频频点头，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吕苒苒站在台上，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她知道，她做到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下舞台，回到后台，心里充盈着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这时，张曼曼也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丝毫没有因为刚才被吕苒苒精彩表现盖过风头而有不快。她热情地拉住吕苒苒的手：“吕苒苒！你讲得太好了！真的！感情特别充沛，最后那段我都听感动了！一等奖肯定是你！”
吕苒苒被她的首率和热情感染，也开心地笑起来：“谢谢！你讲得也特别棒！”
张曼曼的笑容依旧灿烂，那双明亮的眼睛弯弯的。她拉着吕苒苒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少女分享秘密的兴奋和羞涩，目光不经意地瞟向观众席的方向：“哎，你看到没？梁宇今天也来了！就坐在前面！” 她顿了一下，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甚至还带着点小得意：“我告诉你哦，虽然上次……嗯，有点小挫折，但我张曼曼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他迟早会看到我的好！” 她握紧了小拳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眼睛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吕苒苒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刚刚还充盈心间的满足和温暖，如同被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心，像一颗被抛入深海的石子，急速地、无声地坠向冰冷黑暗的深处。张曼曼那充满活力、毫不掩饰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她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上。
原来……她还没放弃……
后台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张曼曼那充满决心的话语在耳边嗡嗡作响。吕苒苒感觉自己的手脚有些冰凉，脸上的笑容像一张僵硬的面具，勉强维持着没有碎裂。她机械地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更多声音。她借口要去洗手间，匆匆挣脱了张曼曼的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让她窒息的空气。
站在礼堂侧门外的阴影里，十一月的风吹在身上，带着一丝寒意。吕苒苒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墙，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眼底涌起的酸涩。
礼堂内，掌声和喧哗依旧热烈，宣布着比赛的结果，但她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无比遥远。少女的心事，刚刚在舞台上绽放出绚烂的光彩，转瞬间，又因另一个少女同样执着的心意，而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现在，宣布本次‘我的教师梦’主题演讲比赛获奖名单！”主持人洪亮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礼堂，暂时压下了喧嚣。
吕苒苒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表情，强迫自己走回后台候场区，准备领奖。十名进入决赛的选手都有奖状，分别是：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优秀奖西名。从优秀奖开始颁发。
她看到张曼曼正兴奋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那束高马尾随着她的话语轻轻晃动，充满活力。
“获得本次演讲比赛优秀奖的是：……”
“获得本次演讲比赛三等奖的是：……”
名字一个个念出，后台的气氛愈发紧张。
“获得二等奖的是——”
主持人故意顿了顿。
“97-1班，张曼曼同学！97-5班，王艳同学！”
“耶！”张曼曼开心地低呼一声，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双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裙摆，昂首挺胸，准备上台。
吕苒苒的心提了起来。
“获得一等奖的是——”
整个礼堂安静下来。
“98-8班，吕苒苒同学！”
掌声瞬间如潮水般爆发，比刚才宣布二等奖时更加热烈和持久。后台候场的同学也纷纷向吕苒苒投来祝贺的目光。赵心恬不知何时挤到了侧幕边，隔着人群，朝她用力地、无声地竖起了大拇指，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欣慰和骄傲。寝室的姐妹们也在台下某个角落爆发出欢呼。
吕苒苒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她应该高兴的，这是她努力的结果，是赵老师的肯定，是梦想的一次小小胜利。可那笑容，却像勉强贴在脸上的面具，僵硬而缺乏温度。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刚才张曼曼那句“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冲淡了所有喜悦。
她跟在张曼曼身后走上舞台领奖。追光灯再次打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掌声雷动，她却觉得无比空旷。当校领导将那张红彤彤、印着金色“一等奖”字样的奖状递到她手中时，她甚至有些木然地接了过来，只是机械地鞠躬致谢。目光扫过台下，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梁宇坐的位置，似乎己经空了。
而站在她旁边的张曼曼，捧着二等奖的奖状，笑容依旧明媚灿烂，毫不气馁。她甚至还朝着台下自己班级的方向，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那份坦荡和自信，像一束刺眼的光。
颁奖结束，选手们鱼贯下台。
张曼曼再次亲热地挽住了吕苒苒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祝贺和毫不掩饰的斗志：“恭喜你啊吕苒苒！一等奖，实至名归！我就知道你能行！”她顿了顿，凑近吕苒苒耳边，带着点小女生的狡黠和决心，压低声音说：“不过，比赛嘛，有输有赢很正常。明年，我也要拿一等奖！就像……”她俏皮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就像我追梁宇一样，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我张曼曼看准的目标，可不会轻易认输！走着瞧！”
那句“走着瞧”，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吕苒苒勉强维持的平静。她只觉得手里的奖状变得异常沉重，烫手。张曼曼那充满活力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她刚刚沉入谷底的心上。原来，送出的气球花，只是在试探，原来第一个表白失败，在张曼曼这里，仅仅是一次“尝试”。她的喜欢，是如此坦荡、热烈、百折不挠。
吕苒苒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甚至忘了回应张曼曼的祝贺，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匆匆抽回了自己的胳膊，低声说了句“谢谢”，便抱着那张象征荣誉的一等奖奖状，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舞台，一头扎进后台的阴影里，避开了所有或祝贺或探寻的目光。
赵心恬默默地跟了上来，看着她紧紧抱着奖状、低着头、肩膀微微垮下的样子，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递给她一瓶拧开了盖子的汽水。那冰凉的触感透过玻璃瓶传到手心，却丝毫无法驱散吕苒苒心底那片因张曼曼的“不放弃”而蔓延开的、冰冷的荒芜。
礼堂里的喧嚣渐渐散去，颁奖典礼落幕。吕苒苒抱着那张红得刺眼的奖状，和赵心恬并肩走出大礼堂。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属于她的高光时刻，本该充满喜悦和满足，此刻却被另一个少女同样执着的宣言，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少女的心事，如同这初冬的晚风，带着一丝寒意，吹乱了初萌的情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