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带狗下山
许长生从那片养了他十八年的白桦林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兜里揣着三个黑不溜秋的烤土豆,身后跟着一条名叫老黄的土狗。
一人一狗,就这么走出了那片生他养他的山林。
在那之前,村里唯一活过九十岁的奶奶,躺在土炕上,己经没什么气力了,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嘴皮子哆嗦了半天,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长生啊,山里留不住你这只扑腾的雀儿,外面的世界,是龙潭虎穴,也是金窝银窝,是好是坏,自个儿去闯。”
第二句:“记住,人心比林子里的妖兽更毒,拳头有时候比道理更管用。能动手的,就别跟他们瞎咧咧。”
第三句:“那条老黄狗,是条通人性的畜生,饿着谁也别饿着它。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把它卖了,换条活路,奶奶不怪你。”
说完,老太太就咽了气。
许长生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把奶奶留下的一本破烂得快掉渣的《引气杂谈》揣进怀里,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牵着老黄,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没哭,不是心硬,是穷人的眼泪不值钱,掉在地上,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走了两个月,脚底的草鞋磨穿了三双,兜里的土豆早就吃完了,一路上就靠着打点野食和老黄那堪比猎犬的鼻子,一人一狗才没饿死在半道上。
终于,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青灰色的城郭。
青石镇。
这是他走出大山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是奶奶口中“外面世界”的门槛。
还没进镇子,一股驳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许长生不懂什么叫灵气,但他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吸进肺里,跟山里的不一样,燥,热,还带着一股子铜钱和血腥混合的怪味儿。
镇门口,两个穿着灰布短褂的汉子斜靠着墙根,手里盘着两颗铁胆,眼神跟刀子似的,在每个进出的人身上刮来刮去。
他们胸口绣着一柄小小的青色斧头,是镇上帮派“青斧帮”的标志。
许长生低着头,牵着老黄,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不起眼的乡下人。
可他那一米八几的个头,一身虽然打着补丁肮脏不堪的麻布衣裳,还有那双在山林里磨砺出来的、亮得吓人的眼睛,怎么也藏不住。
更别说他身边那条老黄狗,一身油光水亮的黄毛,眼神活泛,昂首挺胸,一点没有寻常土狗的畏缩。
“站住!”一个青斧帮的汉子伸出脚,拦住了去路。
他上下打量着许长生,眼神轻蔑,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牲口。“外地来的?懂不懂规矩?进镇子,得交入镇费,一个人,十个铜板。”
许长生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问:“没钱怎么办?”
那汉子“嘿”了一声,乐了,指着许长生对同伴说:“听见没,这小子问我没钱怎么办?哈哈哈!”
另一个汉子也笑得前仰后合,吐了口唾沫,骂道:“没钱?没钱就滚回你娘的肚子里去!或者,把你身边这条狗留下,看着还算,晚上正好下酒。”
老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呜”声,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许长生轻轻拍了拍老黄的脑袋,示意它安静。
他的目光从两个汉子脸上扫过,心里己经把这两个家伙的斤两掂量了个七七八八。
下盘不稳,气息虚浮,就是两个练了点庄稼把式的混混,连《引气杂谈》里说的“炼体”门槛都没摸到。
在山里,这种货色,他能一个打三个。
但他忍住了。
奶奶说了,能不动手的,就别瞎咧咧。
现在,是反过来,能不咧咧的,就别动手。
初来乍到,惹了地头蛇,后面的路更难走。
他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显得有些木讷:“两位大哥,我从山里来,不懂规矩。我没钱,但我有力气,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进去找个活计,挣了钱,双倍孝敬给两位大哥?”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说得客气,姿态也放得低。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盘铁胆的那个撇撇嘴:“算你小子识相。行,进去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要是敢赖账,老子把你腿打折!”
“谢大哥,谢大哥。”许长生点头哈腰,牵着老黄快步走进了青石镇。
一进镇子,那股市井的喧嚣和鲜活气儿就跟一盆热水,兜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卖炊饼的吆喝,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小酒馆里划拳的吵闹声,还有几个妇人聚在井边,一边洗衣一边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荤话。
“……哎,你听说了吗?东街那个开杂货铺的王老五,前两天花大价钱买了一株‘龙根草’,说是要壮阳补气,结果吃下去差点没给憋死!”
“哈哈哈,真的假的?就他还想学人家修仙老爷们?”
“可不是嘛!人家修仙老爷那是灵力充沛,阳气十足,他一个卖油盐酱醋的,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污言秽语,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许长生听着这些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就是奶奶说的“外面”。这里的人,活得真实,也活得艰难。他们敬畏强者,又在背后用最粗俗的语言去揣测和解构那些他们无法触及的生活。
他找了个角落,把最后半个烤土豆分了一半给老黄。
一人一狗,蹲在墙角,看着人来人往,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他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需要钱,更需要一个能让他看懂那本《引气杂谈》的机会。
书上画着各种经脉穴位,说着什么“吐纳天地灵气,淬炼己身”,他试过,屁用没有。
在山里,他感觉不到任何所谓的“灵气”,到了这镇上,感觉是有了,可那玩意儿就像油滑的泥鳅,看得见,摸不着,根本抓不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镇上的店铺陆续亮起了灯笼,灯光昏黄,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许长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肚子又开始叫了。
他看到街对面有家“悦来客栈”,门口挂着“住宿、打尖”的幌子,是镇上看起来最气派的客栈。
他走了过去。
一个穿着短衫的店小二正在门口招揽客人,看到许长生这副穷酸模样,还牵着条土狗,脸上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挥着毛巾就要赶人:“去去去,要饭到别处去,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许长生没理他,径首往里走。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店小二急了,伸手就来拉他。
许长生的手像铁钳一样,反手抓住了店小二的手腕。
他没用力,但那股子沉稳的劲儿,让店小二脸色一白,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不住店,也不吃饭。”许长生的声音很平静,“我找你们掌柜的。”
“你……”
“让他进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来。
掌柜的是个西十来岁的中年胖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裳,手里拿着个紫砂茶壶,小眼睛里透着精明。他打量了许长生一番,又看了看他脚边那条眼神不善的老黄,眯着眼问道:“小兄弟,找我有什么事?”
许长生松开店小二,走到柜台前,很光棍地说道:“掌柜的,我叫许长生。没钱,但有力气,也识几个字。想在你这儿找个活干,劈柴、挑水、打杂,什么都行,管吃管住就行,工钱可以先不要。”
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因为他现在一无所有。
尊严这东西,得先填饱肚子才能谈。
胖掌柜嘬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小兄弟,我这店里不缺人。劈柴有长工,挑水有杂役,你一个外乡人,我凭什么信你?”
许长生沉默了片刻,然后指了指客栈后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柴火堆,说道:“就凭我一个时辰,能把那些柴全劈完。劈不完,我立马走人,要是劈完了,掌柜的就当发发善心,收留我一晚,给口饭吃。”
胖掌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后院那堆柴,是三个长工两天的量。
这小子口气倒是不小。
他来了兴趣,放下茶壶:“行啊。你要是真有这本事,我不仅管你吃住,每个月还给你五十个铜板的工钱。不过,你要是吹牛……”
“我把这条狗押给你。”许长生拍了拍老黄的头。
老黄很不满地低吼了一声。
胖掌柜眼睛一亮。他看得出来,这条狗不一般。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好!一言为定!”胖掌柜一拍柜台,“小二,带他去后院,拿最好的斧子给他!”
后院里,许长生脱掉上衣,露出古铜色的精壮上身。
常年在山林里劳作,他的肌肉不像健身房里练出来的那样块垒分明,而是像盘结的树根,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
他拿起斧子,掂了掂分量,很满意。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什么高深的功法,而是奶奶教他的,最朴素的道理——砍柴,要顺着纹理,力气要用在刀刃上,一斧子下去,就要有劈开整座山的念头。
“哈!”
他猛地睁开眼,一斧子劈下!
“咔嚓!”
一声脆响,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应声而裂,切口平滑如镜。
店小二和几个闻声过来看热闹的杂役都看傻了。
许长生没有停歇,一斧接着一斧,斧影翻飞,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连成一片,木屑纷飞。他的动作充满了韵律感,不像是砍柴,倒像是在演练一套精妙的斧法。
不到一个时辰,小山似的柴堆,真的被他劈完了。
许长生把斧子放下,额头上见了汗,胸膛微微起伏,但气息还算平稳。他走到胖掌柜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掌柜的,如何?”
胖掌柜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郑重。他知道,自己这次,可能捡到宝了。
这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身上有股子狠劲儿,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韧性。
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崽子,闯进了满是肥羊的城。是被人打死,还是咬出一片天,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胖掌柜笑呵呵地说道:“好,好样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悦来客栈的人了!住的地方嘛……后院柴房旁边还有个小屋,委屈你一下。至于这条狗……”
他看了一眼趴在许长生脚边,警惕地盯着自己的老黄。
许长生笑道:“掌柜的,它叫老黄,不咬人,就是有点认生。”
“行,那就一起留下吧。”胖掌柜挥挥手,“小二,带许长生去安顿,再弄点好酒好肉,给他接风!”
许长生牵着老黄,跟着店小二走向后院那间漆黑的小屋。
夜色深沉,他的修真之路,就从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柴房,开始了。
路还很长,但至少,今晚不用再饿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