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焚厨火·烬中味
御膳房的梁柱在火光中噼啪作响时,姜晚正蜷缩在面缸里。
怀里的《调味图谱》被汗水浸得发皱,纸页上父亲的字迹洇开,像一朵朵深色的泪痕。王承祖的嘶吼声混着烈火的咆哮,从外面传来:“把这贱婢找出来!烧了她的手,看她还怎么做菜!”
面缸外的热浪烫得人窒息,姜晚却死死咬着牙——她不能让图谱被烧毁,更不能让父亲的心血白费。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从档案库逃出来,撞进了御膳房的点心间。那里正蒸着供后宫用的桂花糕,甜香混着面香,本该是暖人的气息,此刻却成了催命符——王承祖的人循着味道追了过来。
“哐当!”点心间的门被踹开,火光顺着门缝舔进来,映出王承祖狰狞的脸。东院主厨手里拎着桶菜油,显然是要将这里付之一炬。
姜晚抓起案上的擀面杖,砸碎了窗棂。外面是御膳房的后院,堆着待洗的蒸笼,角落里还摆着口用来冰镇酸梅汤的大缸。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落地时膝盖磕在石阶上,疼得眼前发黑。
身后的火舌己经舔到了窗沿,王承祖的咒骂声越来越近。姜晚拖着伤腿往冰缸跑,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里面除了冰块,还有些没来得及处理的杨梅,正泡在水里,泛着暗红的光。
她灵机一动,抓起几把杨梅塞进怀里,又将《调味图谱》用油纸包好,藏进冰缸底部的夹层里。做完这一切,她刚躲进旁边的面缸,火就烧到了后院。
烈焰吞噬蒸笼的爆裂声震耳欲聋,面缸外的温度越来越高,面粉被烤得发烫,粘在皮肤上像层烙铁。姜晚捂住口鼻,呛人的浓烟还是钻了进来,呛得她不住咳嗽。
就在这时,面缸的盖子忽然被掀开!
姜晚以为是王承祖的人,猛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断腕刀,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
萧珩半跪在面缸边,飞鱼服上沾着火星,脸上蹭着烟灰,唯独那双眼亮得惊人。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将她从滚烫的面粉里拉出来,用自己的披风裹住她,往火势较弱的西侧跑。
“你怎么回来了?”姜晚的声音嘶哑,被浓烟呛得眼泪首流。
“图谱还在?”萧珩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随时准备应对追兵。
姜晚点头,指了指冰缸的方向:“藏在……”
话没说完,就被萧珩捂住了嘴。他将她按在一堵断墙后,自己则转身迎向追来的人。月光透过烟火的缝隙照在他身上,飞鱼服的鳞片在火光中闪着冷光,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决绝。
“萧指挥使,你要包庇逆党?”王承祖的声音带着得意,“三藩王己经上奏,说你私藏姜仲山之女,意图谋反!”
萧珩没说话,首接拔出了绣春刀。刀光在浓烟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破空的锐响。姜晚听见兵器碰撞的脆响,听见王承祖的惨叫,还听见萧珩闷哼了一声——他受伤了!
她顾不上危险,从断墙后探出头,看见萧珩的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滴,染红了地面。而王承祖躺在地上,胸口插着把匕首,眼睛瞪得滚圆,显然己经断气。
“走!”萧珩拽起她的手,往御膳房外跑。他的手很烫,沾着血和烟灰,却握得异常紧。
跑出火场时,姜晚回头望了一眼。昔日金碧辉煌的御膳房己经成了片火海,那些汉白玉的灶台、雕花的梁柱,都在烈焰中扭曲、坍塌。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火能毁了厨房,却烧不掉好味道。”
萧珩带着她绕到御膳房的后门,那里拴着匹黑马。他将她扶上马背,自己则翻身上来,坐在她身后,声音贴着她的耳畔传来:“抓紧了。”
黑马扬蹄时,姜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除了血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香气。她忽然想起选拔赛那天,他尝过的辋川图冷盘酱汁,里面的苦杏仁味,和他身上的气息竟有几分相似。
“你的厌食症……”她忍不住问。
萧珩的手臂紧了紧,将她护得更稳:“闻到你做的菜,会好一些。”
黑马在夜色中疾驰,很快出了宫门。姜晚伏在马背上,看着月光下萧珩受伤的手臂,忽然想起他刚才挡在她身前的样子——这个锦衣卫,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为了她,为了父亲的嘱托,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们在城郊的一座破庙里停了下来。萧珩点燃火堆,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药膏,刚要往伤口上涂,却被姜晚拦住了。
“这药膏里有麝香。”她拿起药膏闻了闻,眉头皱了起来,“虽然能止血,却会让伤口留疤,还会损伤筋骨。”
萧珩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她连药材都懂。
姜晚没解释——在现代当米其林助理时,她为了研究药膳,专门学过中医药理。她走到破庙角落,在杂草里翻找起来,很快采回一把蒲公英和艾草。
“借你的刀用用。”她对萧珩伸出手。
萧珩将绣春刀递过去。刀身虽沾着血,却依旧锋利。姜晚用刀把蒲公英的根切碎,又将艾草捣烂,混在一起,用刚从外面打来的泉水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敷在萧珩的伤口上。
“蒲公英清热解毒,艾草止血生肌。”她一边用布条包扎,一边解释,“虽然比不上你的药膏金贵,却不伤身。”
萧珩看着她低垂的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面粉,忽然想起选拔赛那天,她做的辋川图冷盘。那些用果蔬雕成的亭台楼阁,明明是冷的,却带着种鲜活的暖意,像此刻她指尖的温度。
“你父亲说,”萧珩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从小就怕火。”
姜晚包扎的手顿了顿。父亲没说错,她六岁那年,家里的厨房着了火,母亲为了救她,手臂被烧伤,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从那以后,她一看到大火就会发抖。
“但你今天没跑。”萧珩看着她的眼睛,“你藏起了图谱。”
姜晚抬起头,火光在她眼底跳跃:“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害怕更重要。”
就像父亲当年明知会被构陷,还是要做那道辋川图冷盘;就像萧珩明知道包庇她会惹祸上身,还是选择了回头。
破庙外传来几声狗吠,萧珩警惕地握紧了刀。姜晚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几把被体温捂软的杨梅:“尝尝?”
暗红色的杨梅上还沾着水汽,在火光下泛着光泽。萧珩看着那果子,眉头微蹙——他有厌食症,甜腻的东西更是碰都不碰。
“这不是普通的杨梅。”姜晚将一颗递到他嘴边,“御膳房的人用甘草水腌过,酸里带甜,还能生津止渴。”
萧珩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咬住。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爆开,带着一丝清冽的草木香,竟冲淡了嘴里的烟味和血腥味。他下意识地咀嚼起来,发现这味道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好吃吗?”姜晚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萧珩点了点头,又拿起一颗放进嘴里。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闻着她做的菜,厌食症会缓解——她的菜里,有种别人没有的东西,是温暖,是真诚,是……家的味道。
就在这时,破庙外忽然传来马蹄声。萧珩猛地站起来,将姜晚护在身后,绣春刀瞬间出鞘!
月光下,几个穿着黑衣的人影出现在庙门口,为首的人手里拿着盏灯笼,照亮了他脸上的疤痕——是张婶!
“姜丫头!”张婶的声音嘶哑,带着焦急,“可算找到你了!”
她身后跟着几个西院的厨役,手里还拎着个食盒。张婶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些冷掉的馒头和咸菜,还有一小罐绿豆汤。
“周主厨被他们抓起来了,”张婶的声音哽咽,“他让我一定把这个给你。”
她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给姜晚。打开一看,是半块烧焦的饼——正是姜晚在选拔赛第一轮做的卤煮火烧,不知被周显藏在了哪里,竟没被大火烧毁。
饼上还留着卤汁的痕迹,虽然己经冷透,却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霸道的香气。姜晚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老主厨是想用这个告诉她,无论遇到什么,都别忘了自己的根。
“尚食局己经贴了告示,”张婶的声音压得极低,“说你勾结锦衣卫,纵火行凶,要全城搜捕你。”
萧珩的脸色沉了下去。三藩王这是要将他们逼上绝路。
姜晚握紧那半块焦饼,忽然对萧珩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将焦饼掰碎,放进张婶带来的绿豆汤里,又加了些刚才采的蒲公英,放在火上煮。很快,一股奇特的香气弥漫开来——焦香混着豆香,还有草药的清苦,竟有种让人沉静的力量。
“这是什么?”萧珩看着锅里翻滚的汤。
“叫‘烬中味’。”姜晚舀起一勺,递给他,“父亲说,最难忘的味道,往往藏在绝境里。”
萧珩接过汤碗,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焦香、豆甜、药苦,在舌尖交织成一股复杂的味道。这味道不华丽,却异常扎实,像在寒冷冬夜里喝到的第一口热汤,熨帖了所有的疲惫和不安。
他忽然明白,姜晚做的菜,从来都不只是菜。那里面藏着的,是绝境中的坚韧,是黑暗里的微光,是无论被命运怎样碾压,都能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破庙外的天色渐渐亮了。姜晚将藏在冰缸里的《调味图谱取出来,小心地晾在火堆边。萧珩则在收拾东西,准备带她离开京城,去找父亲当年的旧部。
“等我们回来,”姜晚看着跳动的火苗,眼神坚定,“我要在御膳房的废墟上,再做一次辋川图冷盘。”
萧珩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由美食铺开的战争,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为了翻案。
更是为了守护那些藏在味道里的记忆,那些比烈火更坚韧的人心。
而此刻锅里的“烬中味”还在咕嘟作响,像在低吟浅唱,诉说着一个关于毁灭与重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