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时,青竹村的炊烟刚冒头,楚凌霜的骑兵队便在村头驿站扎了营。
萧云牵着战马走过晒谷场时,被小翠堵了个正着。
那姑娘怀里抱着个粗陶罐子,罐口蒙着蓝花布,见他过来,鞋尖在地上蹭出个小坑:"萧将军,我...我煮了绿豆汤。"
"不是将军,是副将。"萧云低头,看见蓝布上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星子,"谢了。"他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陶罐,就听身后传来林深的笑:"小棠熬了南瓜粥,萧副将要是不嫌弃,来我家吃?"
"好。"萧云应得利落,倒把小翠闹了个红脸。
她慌忙把陶罐塞进他怀里,转身跑远时撞翻了篱笆边的竹筐,野菊滚了一地。
萧云弯腰去捡,却见林深己经蹲在地上,指尖捏着朵半蔫的花:"姑娘家的心意,比军令金贵。"他把花别在萧云甲胄的系带处,抬头时,目光扫过驿站门口——楚凌霜正倚着门框,盯着这边。
林深的手顿了顿。
日头落进后山时,驿站的灶房飘出了奇香。
苏小棠系着靛青围裙,踮脚往灶里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脸蛋红扑扑的:"阿深,你说这锅红烧肉能镇住那女将军不?"
"镇不住。"林深搅动着铁锅,糖色在热油里翻出琥珀色的泡,"但能让她放下刀。"他抄起铁铲,将切得方正的五花肉推进锅,滋啦一声,肉香混着黄酒味窜上屋檐。
隔壁驿站的马厩里,几匹战马仰头打了个响鼻;晒谷场边剥毛豆的老妇首起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就连蹲在草垛上打盹的大黄,也竖起耳朵往灶房挪了两步。
楚凌霜正对着案几上的地图皱眉,鼻尖突然钻进一股热辣辣的香。
她捏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那香气里有焦糖的甜,有桂皮的辛,还有种说不出的熨帖,像极了...像极了她十二岁那年,在将军府的后厨闻到的味道。
"将军,林厨送了晚饭来。"亲兵掀开门帘,两个粗陶大盆被端了进来,腾起的热气里,肉块裹着亮红的酱汁,每一块都颤巍巍的,肥肉部分己经炖得半透明,咬下去该是入口即化的。
楚凌霜盯着那盆肉,喉结动了动。
她本想摆手让亲兵端走,可目光扫过盆底压着的小纸条——"青竹村没什么好东西,这锅肉去了皮,将军胃不好,少吃凉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拿柴枝在地上划的。
"放下吧。"她声音发闷。
亲兵退下后,楚凌霜抄起竹筷。
第一口肉送进嘴里时,她指尖猛地一颤。
肉汁在齿间爆开的瞬间,记忆突然翻涌——十二岁的冬夜,她蹲在将军府的柴火堆后抹眼泪。
父亲被政敌构陷,她偷偷溜进后厨找吃的,却撞翻了灶上的药罐。
那时有个穿玄色甲胄的男人蹲下来,用粗陶碗盛了碗红烧肉:"小霜,哭多了胃要疼的。"
"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霜?"
"你父亲是我兄弟。"男人笑着,眼角有刀疤,"我叫林深。"
楚凌霜的竹筷"当"地掉在案几上。
她盯着盆里的肉,耳边嗡嗡作响。
窗外传来苏小棠的笑声:"林大哥说了,这叫烈焰红烧肉,糖色要炒到起鱼眼泡,肉要选前腿的...阿深你别捏我手,疼!"
"将军?"萧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厨让我来喊你,说这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凌霜猛地起身,案几上的地图被带得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却在抬头时撞进林深的目光——他正站在院门口,手里端着碗刚盛的粥,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极了当年那个在火场里提刀的战神。
"你...是不是认识我父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林深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楚凌霜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今天中午劈断长鞭时,那股从骨髓里涌出来的熟悉感。
裂天刀鞘还在腰间发烫,像有团火在往他心口钻:"我只是个厨子。"他笑了笑,把粥放在她手边,"趁热喝。"
月上中天时,驿站后院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楚凌霜坐在窗下,手里捏着封密信,蜡印是玄元宗特有的青铜鹤。
信纸上的字力透纸背:"确认林深身份,无论生死,带回总坛。"
她想起白天林深劈断长鞭的那一刀。
那不是普通武夫能使的招式,是只有战神一脉才会的"破云式"。
又想起那锅红烧肉的味道,和记忆里那个说要护她父亲周全的男人,重叠得严丝合缝。
"如果他是战神..."楚凌霜指尖掐进掌心,"当年父亲战死前,托人带话让我远离玄元宗。
可现在..."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她望着林深住的土坯房,那里还亮着灯。
大黄蹲在门口,耳朵竖得笔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裂天刀的刀鞘在林深枕头下发烫,将铺盖焐出个浅浅的印子。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又听见苏小棠在隔壁屋翻身,嘀咕着"明天要去镇上买糖"。
楚凌霜摸向腰间的断鞭。
那截断了的玄铁还带着白天被劈断时的余温。
她起身推开窗,夜风吹得她鬓角的红缨乱颤。
远处传来更夫敲三更的梆子声,"咚——"
"将军?"萧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要歇了么?"
楚凌霜攥紧密信,将它塞进烛火里。
火星子舔着信纸,"林深"两个字先烧了起来。
她望着土坯房的方向,轻声道:"萧云,你去查查,当年战神林深...是不是会做红烧肉。"
萧云应了声,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
楚凌霜伸手摸向袖中那截断鞭,指腹擦过断口处的锋锐,突然想起林深白天说的话:"我不想惹事,但你也别试探我。"
风卷着灶房的余温吹来,她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
土坯房的灯灭了。
楚凌霜盯着那片黑暗,右手慢慢按上腰间的软剑。
后半夜的虫鸣突然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