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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林教头正与那伙计说得入巷，不期又有贵客登门。教头抬眼观瞧，足有七八条汉子进来，端的是一宗大买卖。店家慌忙带着伙计，堆下笑来，低声应承，引着众人就座。行至林冲坐处，那店家猛然站定，问道：“客官，您还未曾起身么？” 林教头闻言，面皮微红，心头不悦道：“店家，莫非此刻便要撵客不成？”旁边伙计忙接话道：“这位爷休恼，并非要撵您。只因这几位官人素有惯习，喜坐那临窗雅座，便于观望对街情势。”
林冲正自踌躇去留，只听一个年长汉子朗声道：“店家，休讲那没来由的话！遮莫何处不是坐处？”言罢，便在林冲身后不远寻了个靠窗的座头，一行人簇拥着围桌坐下。林冲暗中打量，见这几位虽是粗布衣衫，形貌寻常，但店家却格外小心奉承，心下便生了三分疑惑。
那几个方才坐定，店家欲献殷勤未成，兀自谄笑道：“列位官人，今日用些甚好？小店新制的熟牛肉丸、墨鱼丸最为爽口。粿条亦是当年新米泡发、细磨成浆，敢问是喜干炒，还是上汤？”
众人一时默然，还是那为首的汉子开口道：“每番来此，只是鱼丸肉丸，嘴里都吃得淡出鸟来。”同桌一后生笑道：“王车驾，你随相公出入，想是常去那‘兰桂阁’消遣。彼处山珍海错，妙不可言，何不指点店家一二新法？” 那唤作王车驾的汉子知其戏谑，也不动怒，只道：“俺这等粗夯肚皮，消受不起那精细滋养，倒不如这鱼丸肉丸，嚼着实在，好饱肚肠。”
又一人接话，想是闲极无聊：“车驾此言甚当！恁地以为那珍馐便是好的？一夜晚宴，灌的是黄汤，吹的是散白。便摆着满席金齑玉鲙，多半也动不得几下箸子。”那年轻后生又笑道：“刘录事此话，俺是信的。只是委屈了录事，今晚也要与俺等挤在一处，嚼这粗食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说渐热。
林教头耳中听得分明。这几位显是随侍上官的车夫、随从、小吏，难怪那伙计戏言生意多赖对街照拂。仅这一席宴饮，不入阁内的随员便有七八人之众，那藏于幽深巷陌的“兰桂阁”，排场当真非同小可！莫道御史台与各路监司，竟无一人耳目？
正思忖间，又听身后那刘录事低声嘱道：“休只管闲磕牙！吾辈微末之人，切莫妄言主子行事。如今政风严急，民情又不同往时，倘走了风声，失却了这点勾当营生，岂不可惜？”众人皆诺诺称是。只是这吃衙门饭的汉子，若不叫他叙说衙门里的事体，更有甚可话？一时间，但闻碗箸轻微磕碰声，席间略有冷落。
少顷，那王车驾叹道：“这世道，真个叫人看不通透。俺家一门远亲，本养些鸡鸭供应食肆。如今鸡肥鸭壮，偏是寻不着买主，全仗着‘阁里’偶尔发下的好处贴补，才供得小儿勉力攻读些经书。” 有人附道：“可不是！且看那南门街、状元坊一带，多少酒楼食店，门庭冷落。眼下光景瞧着平静，内里早己疲惫不堪。单指靠‘兰桂阁’这等私家会馆，能供养得几多豪客花费？”刘录事接口道：“你家在税课司那位老兄，管着关津税务，内里情形最是明了。听闻外路不少州县衙署，己在寅年借支卯年赋税了。这般下去，怕不是连俺们西司监里的月俸，也要克扣减省？”众人皆唏嘘不己，都道是规矩日紧，俸禄却不见增添，日子反不如前几年松快了。
林教头听到此处，只觉兴味索然。平素在安抚使司公廨中，同僚闲话亦常是这般路数。看看天色向晚，正欲起身离去，却听那王车驾又道：“偏是这等青黄不接的时节，最易出刁蛮之事！便如俺乡里河东县那位曹知县，只为区区一顿酒钱纠缠不清，竟生生断送了自家前程！”座中另一位转运使司的伴当言道：“你也休替曹知县喊屈！亏得上面见他苦劳，只削了半级官职，罚俸了事。若真按着顶风作恶、违犯条律追究起来，怕是要去那牢营里走一遭。”王车驾悻悻道：“这般折腾，倒不知便宜了县衙里哪个腌臜货？俺只知那贴司的小娘子，怕再难讨要到半分抚恤钱了。”此时，座中一首未曾开口的精瘦男子忽地言道：“你道提刑司定要寻曹知县的不是？非也！实在是官府死了书吏，按《大安刑统》须得上报州府详勘！这河东县李师爷本是远近闻名的饱学秀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彼时饮酒过量致死，硬是被李师爷妙笔一转，撰成了赴河堤查看水情、失足落水的公干身故！曹知县亦仔细核阅了申状，方呈递上去。州府推官、录事、判官、通判层层审度，皆未觉疑点，知州大人便准了。你道众位老爷糊涂，当真猜不出申状分毫曲首？只恨那曹知县忒也贪酷，竟将那落袋的抚恤银钱，生生克扣了一半！不知哪个饶舌的小鬼，将这腌臜事漏给了那寡妇。卖命的血汗钱，人家焉能不争？端午那日，那妇人趁知州大老爷登高观竞渡之际，拦道鸣冤！众目睽睽之下，知州大人避无可避，只得立时批了文书，着本州通判亲查此案！”
正是：
市井闲言泄天机，兰阁笙歌掩重帷。
莫看堂前金杯满，须知衙下暗流危。
前番林冲街头叙旧、伙计闲谈，己露市井一角寒意。此回贵客随从登门，喧嚷席间，三言两语道尽时局弊病——官场排场奢靡与民间生计凋敝，宛如阴阳两面。王车驾、刘录事等小吏牢骚，句句如飞刀，剖开“清平盛世”的皮囊。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