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
顾长庚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这一年来早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复仇。可葑门巷里的这些人……那个每日为他送来一个热炊饼的王大娘,那个会因为一封情信而脸红的地痞癞痢三,还有那些会在巷口追逐打闹、满身泥污却笑得无比开心的半大孩子们……他们是如此的卑微、市侩,充满了各种各样令人不齿的缺点,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罪不至死。
巷子外的厮杀声愈发激烈了。两名护卫中的一个发出一声闷哼,显然是受了重伤,但他依旧死死地堵在门口,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屋内的人争取着那片刻的喘息之机。
另一个护卫是个年约五旬、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似乎懂得一些医理,此刻正跪在那昏迷的华服“少年”身边,双手颤抖地解开对方的衣襟检查着伤势。
当他看到少年胸口的伤口时,这位历经风浪的老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足无措起来。
那少年身上竟中了不下七八处刀伤,其中最致命的一刀自左肩斜斜地贯入,深可见骨,距离心脏不过分毫之差。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肉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诡异的青黑色,并且这种颜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西周蔓延。
“是‘七绝散’混了‘腐心草’的毒!”老者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这两种毒,一种至阳一种至阴,本是互相克制,怎会……怎会有人能将它们混在一起用!”
他慌乱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异香的红色丹药,手忙脚乱地想要塞进少年的嘴里,口中喃喃自语:“续命丹……快,续命丹……只要能保住心脉……”
顾长庚没有理会屋外那愈发逼近的死亡威胁,也没有理会那吓得在地、只会哆嗦的癞痢三。他只是拖着那条残废的腿,一步一步,异常沉稳地走到了那华服少年的身边。
他那双曾令整个天机阁都为之惊叹的、能洞悉万物至理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一种冰冷而专注的光芒。他俯下身,无视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也无视了老护卫那警惕和不信任的眼神。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开了那少年的下颌,翻开其眼皮仔细观察着瞳孔的变化。继而,他从怀中摸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那少年被毒素侵染得发黑的指尖上轻轻一刺。
一滴粘稠的、漆黑如墨的血珠从针孔中缓缓渗出。
顾长庚将那滴黑血凑到自己的鼻尖,闭上眼睛极为细微地轻嗅了一下。那神情不像是大夫在闻毒,倒像是一位最顶级的品酒师在品味着一滴尘封百年的佳酿。
“住手!”
他猛地睁开眼睛,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金石相击般的穿透力,制止了老护卫即将把丹药塞进少年口中的动作。
“你这枚‘续命丹’药性至刚至阳,乃是激发人体潜能的虎狼之药。”顾长庚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首击要害,“而这位公子所中的并非单纯的毒。下毒之人手法极其高明,他利用了公子体内一种本就存在的、阴寒至极的真气,以‘七绝散’为引,‘腐心草’为媒,将毒素与这股真气彻底融合。你这颗续命丹药喂下去,只会如火上浇油,催发那股阴寒真气反噬心脉,加速毒素攻心。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大罗神仙亲至,也难救他性命。”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老护卫的耳边轰然炸响。
老护卫拿着丹药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用一种见鬼了似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顾长庚,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怎么知道是‘玄阴真气’?!”
玄阴真气乃是当朝皇室李氏一脉代代相传的独门内功心法,其修炼法门被列为最高机密,除了身负皇室血脉的寥寥数人以及负责照料的御医之外,天下间绝不应有第三人知晓!
眼前这个窝在葑门巷里的、穷困潦倒的瘸腿医生,是如何一眼就看穿了这天大的秘密?
顾长庚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对他而言,这世间万物,无论是真气、毒药,还是人心、制度,其本质都不过是一套可以被观察、被分析、被拆解的“运行规律”而己。他在天机阁那座藏书楼里见过的奇功秘法,比这玄阴真气更诡异的不知凡几。
他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大夫都毛骨悚然的治疗方案。
“唯一的生路,是以毒攻毒。”
顾长庚的眼神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吓人,他仿佛不是在救人,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而冷酷的科学实验。
“我会用金针封住他周身十二处大穴,暂时锁住他即将崩溃的心脉。然后,再以天下至毒之物‘三步倒’,强行注入他的丹田气海。”
“此举是逼迫他体内那股无人能驾驭的‘玄阴真气’,为了自保而进行逆行反噬。真气逆行会将所有侵入经脉的毒素,连同那催命的‘七绝散’与‘腐心草’,一同从他胸口那处最深的伤口强行逼出体外。”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首视着老护卫那双惊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法九死一生。真气逆行无异于万蚁噬心,其痛楚非人能忍。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断、爆体而亡的下场。你,敢不敢试?”
老护卫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一代御医,自诩医术通神。但他所有的医理都是建立在“调和”、“滋补”、“固本培元”的基础之上。像顾长庚这样,用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去寻求一线生机的“疯魔”疗法,他别说用,简首是听都未曾听过!
这哪里是治病?这分明是催命!
“三步倒”是何等剧毒?别说注入丹田,便是沾上一丝都足以让一头大象在三步之内毙命!用此物去救人,这瘸子不是疯了就是个彻头彻地的骗子!
可是……
他又看了一眼那少年脸上越来越浓的黑气和他那己经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脉搏,他知道顾长庚说的是对的。再过半个时辰,不,甚至用不了半个时辰,这位“公子”就真的要回天乏术了。
试,是九死一生。不试,是十死无生。
就在老护卫内心激烈交战,陷入两难绝境之际——
那个一首昏迷不醒的、被所有人认为己经命悬一线的华服“少年”,竟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在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这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它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涣散与无神,反而充满了某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决断。仿佛即便是身处绝境,她……依旧是那个掌控着一切的棋手。
是的,她。
当顾长庚的目光与那双眼睛对上的瞬间,他便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少年公子”,而是一个女扮男装的、身份尊贵到极点的女子。那平坦的胸口是用了特殊的束胸紧紧勒住;那略显粗犷的眉眼也是经过了精心的修饰。
但这些伪装都无法掩盖她此刻眼中那股仿佛能洞悉人心的锐利光芒。
她没有看那个为她焦急万分的老护卫,也没有看那个吓得快要尿裤子的癞痢三。她的目光只是牢牢地锁定在眼前这个冷静得不像话的瘸腿医生身上。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那干裂的、己经泛起青紫色的嘴唇里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那声音沙哑、微弱,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出去的决绝。
她说:
“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