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墨家钜子那充满了悲悯与质问的眼神,顾长庚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去辩解他所打造的这台战争机器的“必要性”。
他只是转动着轮椅,示意钜子跟他来。
他带着这位代表着墨家“旧”思想的固执老人,来到了位于山脚下那座刚刚才落成的崭新的“格物学堂”。
学堂并不宏伟,它是由最普通的青砖和木料所搭建而成,但却窗明几净,宽敞明亮。
巨大的琉璃窗(由顾长庚指导工匠烧制而成)将窗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引入了室内,照亮了那一排排整齐的课桌和墙壁之上那些用木炭所书写的一行行奇特的公式与图表。
学堂之内坐着数百名年纪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年。
这些少年无一例外都是从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之中,经过最严格的“天赋测试”所精心挑选出来的最聪明的一批孩子。
他们穿着统一的、干净的青色学童服,坐得笔首,如同一棵棵茁壮成长的小白杨。
他们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长期的营养不良所导致的蜡黄色,但他们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无限好奇与渴望的、闪闪发光的热情。
此刻,他们正在上着一堂顾长庚从未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课程。
讲台之上,一位同样出身于墨家的中年教师,并没有在教他们如何去背诵那些之乎者也的圣人经典。
他正在用一个由木头和铜片所制成的简易“天体运行仪”,向这些孩子们生动地演示着太阳、月亮和他们脚下这颗星辰之间那精密而又和谐的运行规律。
“……所以,所谓的‘日食’并非是什么天狗吃日头的‘不祥之兆’。”
“它只是月亮这颗更靠近我们的星辰,在它固有的轨道之上运行到了恰好能遮挡住太阳光芒的那个位置而己。”
“这是一种可以被我们通过计算而精准地预测出来的‘自然现象’。”
“它与鬼神无关,与吉凶更无关。”
“它只是宇宙在向我们展示它那最根本的秩序与规律……”
教师的声音清晰而充满了一种理性的力量。
台下的孩子们听得是如痴如醉,他们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恍然大悟”的璀璨光芒。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头顶的这片天空并非是由什么喜怒无常的“神明”所主宰。
而同样是由一套可以被他们所理解、所学习、甚至所利用的“规律”所构成的。
墨家钜子站在学堂的门口看着这充满了勃勃生机的一幕,他那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震撼。
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他在岛屿的另一端打造着最冷酷、最无情的杀人机器。
却又在岛屿的这一端用他所有的心血去浇灌着这些代表着未来的“希望之种”。
他究竟是一个毁灭世界的“魔王”?
还是一个试图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拯救世界的“圣贤”?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顾长庚那平静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缓缓响起。
“钜子。”
“您刚才问我,我所做的这一切是否只为了更高效的杀戮。”
“现在我可以回答您了。”
他看着那些眼中闪烁着求知欲光芒的少年,缓缓地说道:
“杀戮是一种手段。”
“是为了终结这个人杀人、人吃人、强者可以肆意屠戮弱者的被杀戮的时代。”
“它是我为了清扫掉这片早己腐朽不堪的土地之上所有的垃圾与毒瘤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的深沉和坚定。
“而他们……”
他指着学堂之内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他们才是我心中那个新世界的真正的种子。”
“我教给他们的不是那些早己被证明了是虚伪而无用的‘仁义道德’。”
“我教给他们的是一套可以让他们真正地去认识这个世界、分析这个世界、乃至最终去改造这个世界的……方法。”
“是算学、是格物、是营造、是生化。”
“是逻辑、是理性、是怀疑一切又验证一切的科学精神。”
“只有当他们成长起来,只有当这种精神在这片被愚昧和迷信统治了数千年的土地之上彻底地生根发芽。”
“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我今日所沾染的所有鲜血与罪孽。”
“才,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意义。”
墨家钜子听着他这番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却又无比现实的言论,他看着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又看了看远处那座正在日夜不休地生产着冰冷的杀人兵器的巨大兵工厂,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的沉默。
他发现他无法去反驳顾长庚的任何一句话。
因为他说的似乎都是对的。
但同时他也无法去完全地认同他。
因为他那不惜一切代价的血腥手段和他那对人性的彻底的漠视,又让他这个信奉了一辈子“兼爱非攻”的老人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抗拒。
他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独自一人缓缓地离去。
他那被机关臂和铁杖所支撑的佝偻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之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是如此的孤独和充满了一种被新时代所抛弃的悲凉。
……
格物学堂的第一批毕业生很快便在一场极其严苛的考核之后诞生了。
他们被顾长庚分配到了格物营的各个重要的技术岗位之上,他们成为了这个新兴的技术帝国的第一批新鲜的血液。
而其中一个名叫“铁牛”的、出身于贫苦农家的少年,因为其在“算学”之上所展现出的惊人天赋而被顾长庚特别地留在了身边,成为了他的亲传弟子。
铁牛人如其名,木讷寡言,却又有着一股牛一般的执拗和韧劲。
他对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公式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亲近感。
他能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便心算出个极其复杂的弹道轨迹。
他也能用最简单的几何原理去优化一个看似己经完美无缺的机括结构。
顾长庚对他极为看重。
他将自己脑中所有关于“应用数学”和“基础物理”的知识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并且还交给了他一个极为特殊的任务。
“铁牛。”
在中央指挥塔的顶层,顾长庚指着一张画着一种全新的、结构更加庞大的“远程投石机”的图纸,对他说道:
“我现在需要你根据我提供给你的关于‘天象观测数据’(用于计算风速和空气湿度)和我之前教给你的‘抛物线’与‘空气阻力’的理论。”
“为我计算出这台新的大家伙其最理想的抛射角度和最远的有效射程。”
“以及它所能造成的最大杀伤范围。”
铁牛看着那张复杂的图纸和他那密密麻麻的数据,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一种看到了新的挑战的极致的兴奋。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战争,这个在这个时代还停留在依靠“经验”和“血勇”的古老领域,正在因为这些冰冷的数字和理性的计算而悄然地走向一个全新的、也更加残酷的……科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