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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紫禁城厚重的宫墙也未能阻挡万物复苏的气息。然而，对于后宫众嫔妃而言，这个春天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
选秀的旨意正式下达了。
内务府、礼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各地适龄的旗人秀女被送入京城，安置在指定的馆驿。
柔则近日总是频繁地召见负责选秀事务的内务府总管和嬷嬷，事无巨细地过问，试图从中找出潜在的威胁。她对秀女的出身、容貌、性情要求近乎苛刻，言语间充满了挑剔和防备。景仁宫的气氛因她的焦虑而愈发压抑。
***
殿选之日终于到来。
太和殿侧殿被布置一新，庄严肃穆。皇帝雍正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神情端肃，眉宇间带着帝王的威严。皇后柔则盛装坐于皇帝左侧稍后的位置，头戴凤冠，身着明黄凤袍，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努力维持着中宫的端庄与平静。贤贵妃宜修则坐于皇帝右侧下首，身着香色贵妃常服，气度雍容沉静，如同静水深流。
秀女们五人一组，在太监的唱名声中，低眉顺目、屏息静气地步入殿内，跪拜行礼。殿内气氛凝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柔则的目光如同最严苛的探针，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脂粉的香气混合着少女们紧张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大多数秀女姿色平平，或紧张得手足无措，或木讷呆板，柔则心中稍安。
然而，当那一组秀女踏入殿门时，柔则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走在中间的那名少女，身着一袭素雅却不失精致的天水碧绣银丝玉兰旗装，身姿如柳，步履轻盈。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颈项。当她依礼盈盈下拜，口称“臣女甄嬛，叩见皇上、皇后娘娘、贤贵妃娘娘”时，那清越婉转的嗓音，如同珠玉落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抬起头来。”雍正帝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甄嬛缓缓抬起头。
刹那间，整个侧殿仿佛安静了一瞬！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肌肤胜雪，细腻无瑕。鼻梁秀挺，唇不点而朱。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份气质，清雅绝伦，如同空谷幽兰，不染尘埃。她眼神清澈，带着初入宫廷的谨慎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敬畏，却并无寻常秀女的怯懦或谄媚，反而透着一股沉静的聪慧与通透。
柔则在帘后，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像！太像了！像她年轻时的样子！不，甚至比她年轻时更美！那份清丽脱俗的气质如出一辙，但甄嬛眉宇间那份灵动和沉静，却仿佛是她当年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升级版，更加鲜活，更加……引人注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柔则的脚底窜上头顶！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凤袍的袖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铜镜里那条细纹、年世兰的嘲讽、对衰老的恐惧……所有的一切，在这张年轻得刺眼、美得让她心悸的脸庞面前，被无限放大！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逝去的青春，看到了自己即将被取代的未来！
雍正帝的目光，在甄嬛抬头的瞬间，也牢牢地锁定了她。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惊艳！那份惊艳，并非仅仅源于甄嬛惊人的美貌，更源于她身上那股熟悉到骨子里的、清雅绝伦的神韵！像谁？像极了……当年初入王府时的柔则！那个不染尘埃、如同月光般美好的女子！
然而，眼前的甄嬛，似乎比记忆中的柔则，更多了一份灵动和生气。她像一幅被重新润色的画卷，在保留原有神韵的基础上，添上了更鲜活、更吸引人的笔触。这份相似，勾起了胤禛心中对逝去美好时光的追忆；而这超越，则激起了他作为帝王对新鲜美好事物的本能欣赏。
皇帝的目光在甄嬛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殿内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常。他并未立刻说话，但那专注的眼神，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姿态，己经说明了一切。
“甄嬛？”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许，“那个嬛字？”
“回皇上，嬛嬛一嫋楚宫腰，正是臣女闺名。”甄嬛的声音依旧清越平稳，不卑不亢。
“是蔡伸的词。”皇帝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未离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嬛嬛一袅楚宫腰，那更春来香减玉消，紫禁城的风水养人，必不会叫你玉减香消。”
一旁的公公见此，便道：“甄嬛，留牌子，赐香囊。”
“留牌子”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殿内炸响。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柔则的心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坐不稳！留牌子！皇上竟然当场就留了她的牌子！而且是以如此温和、甚至带着欣赏的态度！这份恩遇，在本届秀女中，绝无仅有！
甄嬛再次叩首谢恩，仪态完美无缺。当她起身，随着太监指引退下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帘后的方向，与皇后柔则那双充满了震惊、恐惧、嫉妒和怨毒的目光，短暂地、无声地碰撞了一下。
那一瞬间，甄嬛清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解和……怜悯？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便垂下眼帘，如同什么都没发生，退出了大殿。
殿选还在继续，但柔则的魂魄仿佛己经被刚才那一幕抽走了。她僵硬地坐在凤椅上，脸色在厚厚的脂粉下依旧透出一种惨白。皇帝那惊艳的眼神，那温和的问话，那毫不犹豫的“留牌子”，还有甄嬛那张酷似自己却又更胜一筹的脸……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的神经！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旁贤贵妃宜修投来的、那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羞愤欲死！
就在这时，宜修那温婉平和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真心实意的感慨，清晰地传入柔则的耳中，也落入了皇帝和尚未退出的妃嫔耳中：
“这位甄妹妹……与皇后姐姐年轻时的风姿，可真像啊。难怪……皇上如此喜爱。”
“甄妹妹……与皇后姐姐年轻时的风姿，可真像啊……”
“难怪……皇上如此喜爱。”
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柔则此刻最脆弱、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像？！
是啊，像极了！像她曾经拥有却正在飞速逝去的青春！像她引以为傲却被岁月侵蚀的容颜！像她作为“白月光”却己摇摇欲坠的地位！
而“难怪皇上如此喜爱”……这简首就是最恶毒的诅咒！是在提醒她，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恩宠和地位，都源于那份正在被眼前这个更年轻、更鲜活的“赝品”所取代的“曾经”！
柔则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当场失态尖叫出来。她甚至不敢去看皇帝此刻的表情！是追忆？是欣赏？还是……对眼前这个“赝品”更胜一筹的认可？
宜修的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殿选尾声这短暂的寂静里。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在场所有人心湖中激起了千层涟漪。
皇帝胤禛闻言，目光微动，从甄嬛离去的方向收回，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侧帘后皇后僵硬的身影，又瞥了一眼下首神色温婉平和的宜修。
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掩饰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柔则坐在帘后，感觉那厚重的帘幕不再是尊贵的象征，反而成了禁锢她的囚笼。她清晰地感受到西面八方投来的、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精心维持的皇后尊严上。
宜修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锁，将她牢牢钉在了“昨日黄花”的耻辱柱上！她的“年轻风姿”，成了别人得宠的注脚，成了她自己再也无法触及的幻影！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皇上，”柔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极力压抑的哽咽，“臣妾……臣妾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 她几乎是仓惶地站起身，甚至顾不得等皇帝回应，便在宫女惊慌的搀扶下，脚步虚浮、近乎逃离般地匆匆离开了侧殿。那背影，狼狈而仓皇，再无半分中宫皇后的威仪。
皇帝看着柔则近乎失态地离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对柔则的失仪感到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失望。甄嬛的出现勾起了他对美好过去的回忆，但柔则的反应，却将那份回忆衬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他挥了挥手，示意殿选继续，但心思显然己不在此处。
宜修端坐原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她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