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书房内,宜修正靠在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木大椅上,指尖随意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启禀皇贵妃娘娘,养心殿总管太监苏培盛求见。”剪秋沉稳的禀报声打破了寂静。
宜修的目光倏地一凝。苏培盛?在这个微妙时刻?她心念电转,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宣。”
殿门轻启,苏培盛躬着身子快步走进,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每一步都踩得既轻快又稳重,显示出在御前行走数十年的深厚功底。他行至殿中,毫不犹豫地撩袍下跪叩首:“奴才苏培盛,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苏公公请起。公公是皇上身边第一得力的人,不必行此大礼。”宜修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公公此刻前来,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苏培盛依言站起,但身形依旧保持着恭敬微躬的姿态,脸上笑容不变:“回娘娘的话,并非皇上旨意。只是奴才今日按例去各宫苑巡查,路过此处,想着娘娘近日为后宫事务、为龙体康健殚精竭虑,特来向娘娘请安问好,聆听娘娘教诲。”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宜修看着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苏公公有心了。本宫一切安好。倒是皇上,龙体欠安,日夜劳顿,全赖公公在身边尽心伺候,方能稍减辛苦。公公是皇上最信任之人,这份差事,不易做啊。”
宜修的话语温和,甚至带着褒奖,但落在苏培盛耳中,却字字千钧。尤其是“最信任之人”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针,刺得他心口一阵发紧。
这段时间,皇帝的脾气愈发暴戾多疑。对自己有恩的方既明,被猜忌、被冷待,旁人或许只当是皇帝针对后宫势力的反弹,但苏培盛这个贴身伺候了大半辈子的老奴,却敏锐地嗅到了更深的不安。皇帝的眼神越来越冷,看谁的目光都像淬了冰,包括偶尔掠过他这个老奴才时,那份审视和猜度。
苏培盛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一首高估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所谓的“信任”,不过是建立在“绝对有用且绝对安全”的基础之上。
如今皇帝病入膏肓、草木皆兵,他这个知晓太多秘密、掌控太多宫务的大总管,焉知不是下一个被猜忌甚至被除掉的目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的宠信,向来是最易碎的东西。一个病得快死的帝王,一个疑心极重的帝王,实在算不上什么有前途的主子。
“奴才惶恐!”苏培盛立刻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惑和感激,“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不敢言辛苦。只是……看着皇上忧思劳神,龙体迟迟不见大好,奴才这心里……着实难安啊。”
他微微抬头,脸上那份恭谨下,第一次在宜修面前清晰地流露出一丝深刻的忧虑和茫然。这不是作伪,而是他真实心境的映射。
宜修静静地看着他。她阅人无数,尤其是这种最擅长察言观色、隐藏情绪的奴才。苏培盛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痛苦和彷徨,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一个念头瞬间在她心中闪过:机会!
“是啊,”宜修轻叹一声,语气带上了几分同理的沉重,“皇上的病,牵动国本,也难为你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了。公公今日来,当真没有别的事?”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苏培盛心中一定,知道戏肉来了。他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更为难和迟疑的表情,往前微微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娘娘明鉴。奴才……倒真有一件小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公公但说无妨,本宫听着。”
“是这样,”苏培盛声音更低,带着几分不安,“那冷宫……值守的奴才,近日常来养心殿回事儿。”他停顿了一下,抬眼觑着宜修的神色,“禀报说……废后……,近来神志愈发不清,整日里……胡言乱语,污言秽语不断,咒骂之声……不堪入耳。”
宜修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继续:“那些话……实在是不堪得紧,奴才们听着都觉得污秽心肠。左不过就是……诅咒皇上……不得好死,诅咒……宫中贵人……不得善终……”他偷瞄了一眼宜修,见她面沉如水,便接着道,“冷宫的奴才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是好。这些污糟话,若是禀报给皇上听……只怕……只怕徒惹皇上龙颜震怒,于龙体更是大伤啊!故此……奴才斗胆,想请皇贵妃娘娘示下,此事……该如何处置为好?那些疯话……是否还要原原本本禀奏圣听?”
话说完了,苏培盛保持着请示的姿态,垂手恭立,仿佛真的只是在请示如何处理一件棘手的宫务。
承乾宫的书房再次陷入一片静默,只余苏培盛话语中那阴冷潮湿的信息在空气中弥漫、发酵。
宜修却闻到了另一种东西,是苏培盛递过来的橄榄枝。
他在暗示:这“疯话”可以对皇帝隐瞒,也可以“原原本本禀奏”。选择权在她,更在听者苏培盛如何汇报。
这是一个奴才在对新主子表忠心,也是在为自己铺后路。他需要一个比他旧主子“更有前途”的新主子。
宜修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缓缓啜饮了一口。她的动作优雅而从容,眼中却划过一丝冷酷的决断。柔则的咒骂?那是多么好的、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啊!若让那个缠绵病榻、疑神疑鬼的皇帝亲耳听见,他最亏欠、最愧对、同时也最痛恨的前任皇后的恶毒诅咒……那该是何等蚀骨诛心的“良药”?
她放下茶盏,脸上忽然漾开一个温和得近乎慈祥的笑容,目光落在苏培盛的膝盖上。
“苏公公为皇上龙体思虑如此周祥,本宫深感欣慰。剪秋——”她扬声唤剪秋。
剪秋应声上前:“娘娘。”
“给苏公公看座。”宜修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苏公公常年侍奉御前,这腿脚上的寒气怕是落下病根了,以后来承乾宫回事儿,不必拘礼,坐着说话便是。”
剪秋立刻搬来一个铺着厚厚锦垫的楠木圆凳,放在苏培盛身后稍侧的位置,既显体恤,又不失尊卑。
“这……奴才惶恐,奴才谢皇贵妃娘娘恩典!”苏培盛连忙躬身行礼,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激动和欣慰。赐座!这是何等破格的荣宠和信任!尤其是在这个时刻。它传递的信号再明确不过了:你投诚,我接纳;你有价值,我施恩。
他小心翼翼地挨着凳子边缘坐下,姿态依旧恭敬。
宜修看着他坐下,这才微微敛了笑意,重新拿起那份“废后疯癫”的话题,语气变得“沉重”而“无奈”:
“公公适才说的废后之事……唉,到底曾是母仪天下之人,更是本宫的……亲姐姐。”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沉痛”和“不忍”,“虽说她如今废居冷宫,神志不清,言语无状……可毕竟,毕竟……”
她话锋悄然一转,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肃然:“她如今是罪余,如何处置,自有宫规祖制。这些疯话污语,是宫禁丑闻,岂能任其肆意流散?然则,究竟如何处理,是否奏陈天听……”
宜修的目光落在苏培盛身上,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公公深谙宫规,更知圣心,此事,还是烦请公公……如实、详细地将实情禀报给皇上知晓,尤其是那些……不堪之言。待皇上听闻之后,自有圣裁。本宫身为皇贵妃,唯遵圣命,不敢擅自定夺。”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如实、详细…… 不堪之言…… 禀报给皇上…… 自有圣裁……
苏培盛的心头猛地一颤,随即又落回实处,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油然而生。果然如此!皇贵妃娘娘是明白人,更是狠人!她不需要动手,甚至不需要首接表态,她只需要让自己这个皇帝身边最“贴心”的奴才,把那些能诛心剜骨的诅咒原汁原味地送到皇帝的耳朵里!皇帝震怒也好,惊恐也罢,气血攻心加重病情也好……都自然而然。
“奴才……”苏培盛立刻站起身,躬身领命,语气斩钉截铁,“奴才明白!奴才定当将废后的胡言乱语、每一句恶毒咒骂,都清清楚楚、绝无遗漏地,如实奏陈皇上! 请皇贵妃娘娘放心!”
“嗯。”宜修满意地轻轻颔首,拿起案上的茶盏,“有劳公公费心了。剪秋,替本宫送送苏公公。”
“是。”剪秋应声,躬身引着苏培盛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