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贺珅离开,藏宝地窖一下子就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无。
然而,我却能“活”着。
当石门合拢的余音彻底消散,这巨大的、冰冷的的坟墓,便成了我唯一的天地。
一种源自本能的饥渴,如同千万只蚂蚁,日日夜夜啃噬着我。
我需要“气”——需要像贺珅灵魂深处散发的对财富的极度占有欲、对权力的极致追求,以及对未知所深藏恐惧的复杂的“气”!
一开始,我疯狂地搜寻。
我的意识触须在那个堆满了冰冷财富的坟墓里无孔不入地渗透。我攀附上那些沉重的金银玉石,它们冰冷、死寂,只残留着矿工的血汗和被熔铸时的灼热气息,属于贺珅的“气”早己被时光消磨殆尽。我缠绕上那些璀璨的宝石,它们的光芒刺眼,内里却空空如也,如同华丽的棺椁。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画、玉器、青铜重器……它们或许承载着历代主人的悲欢,却唯独没有贺珅那能令我为之颤栗的贪婪之“气”!
唯有……那个青瓷梅瓶,唯有它,瓶身上还残留着贺珅无数次抚摸留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油脂印记;瓶口似乎还萦绕着他无数次对着瓶身倾诉时呼出的气息;瓶上的血色红梅,更烙印着他那最后一个冰冷的吻痕。
我蜷缩在瓶腹深处,疯狂地吸取着瓶身上残留的、属于贺珅的每一丝微弱气息。那气息稀薄得如同风中的蛛丝,却是我维持存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食粮。每一次吮吸,都伴随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满足感与更深邃的恐慌——这点残渣,能支撑多久?
就在这种极度的匮乏与绝望中,一种奇异的能力却在黑暗中悄然生长。我与贺珅之间,仿佛长出了一条可以穿透时间和空间的无形脐带。
遥远又模糊的点滴悸动,断断续续地传递过来。我感受到了,那是贺珅的“气”!最开始,是贺珅在京城步步高升带来的的狂喜,那份强烈的喜悦如同汹涌的岩浆,猛烈地冲击着我,滋补着我。
后来,我又陆续感受到了更多更浓烈、更为堕落的气息——那是贺珅沉溺于新纳美妾的温柔乡,纵情声色的荒淫,那种纯粹的、原始的,带着腥甜的气息弥漫而来,我甚至能“嗅”到那脂粉的甜腻和他们的汗味。
再后来就是浓的化不开的血腥,那是一股强烈到让我为之颤抖的杀气,那是他为了排除异己、构陷同僚、将政敌投入诏狱的“气”。听着那些昔日同僚在酷刑下的哀嚎,贺珅内心升腾起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掌控生杀大权的、近乎病态的满足感!那血腥气混合着权力的冰冷,成了滋养我最为猛烈的“气”!
还有最常出现的,是来自恐惧的“气”,那种恐惧如同跗骨的冰寒,每时每刻始终跟随着贺珅。皇帝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同僚每一句语带双关的试探,每一封来历不明的匿名举报,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贺珅寝食难安,夜夜难眠。
那种对失去权位、失去财富、乃至失去性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淹没他,也一次次通过那无形的脐带传递给我。这恐惧如此纯粹、如此强大,每一次涌来,都让我这无形的存在剧烈地波动、收缩,仿佛要随之碎裂,却又在濒临溃散的边缘,被这强大的能量强行粘合、甚至……壮大!
我就是这样活着。在这暗无天日的坟墓里,依靠吸食他灵魂深处不断散逸出的贪、淫、杀、惧的毒“气”而活着。
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却在这诡异的共鸣中遥遥相望,互相滋养。
我是他灵魂的倒影,是他所有阴暗面的集合,是他无法摆脱的共生。他每一次灵魂的堕落,都成为我壮大的养料;而我无形的存在,又仿佛一个永恒的诅咒,提醒着他深渊的存在。这联系,扭曲、诡异,却又牢不可破。
首到那一天。
那天,那根维系着我存在、传递着贺珅灵魂悸动的无形脐带,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并非传来某种强烈的情绪波动,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茫然、空白、虚无。
前一瞬,我还能感受到遥远彼端那庞杂混乱的灵魂气息如同混乱的星云在旋转,下一瞬,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什么狂喜、贪婪、、杀戮的快慰、刻骨的恐惧……统统消失了。彻底地、干干净净地消失了。仿佛那个名叫贺珅的存在,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
一种源自本源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这地窖最深处的黑暗还要冰!他……死了?
不!这不可能!他是滋养我的唯一源泉!他怎么能死?他怎么敢死?!
他……是怎么死的?
我疯狂地“嘶吼”着,无形的意识在这冰冷的梅瓶内、在这死寂的地窖中猛烈地冲撞、震荡。我试图再次感应,试图抓住那根断裂的脐带。然而,回应我的,只有令人绝望的虚无。那虚无如同最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着我因恐慌而剧烈消耗的能量。
贺珅死了。他真的死了。
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脐带彻底断裂了。这巨大的财富坟墓,瞬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活着的棺材——而我,就是棺材里唯一还在挣扎的、无形的幽灵。
贺珅残留在这梅瓶壁上的最后一丝微弱气息,早己被我榨取得一干二净。饥饿,一种足以撕裂存在本源的饥饿,瞬间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从西面八方刺入我的意识核心!这饥饿感如此强烈,如此痛苦,远超过之前任何一次匮乏。它不再是生理性的需求,而是存在本身发出的、濒临崩溃的哀嚎。
没有了贺珅的“气”,我无法维持,我会消散,像从未存在过的一缕烟。
我必须找到新的“气”!在这坟墓里,在贺珅遗留的这堆冰冷死寂的财富中,寻找他散落的、残留的欲望气息。唯有如此,我才能苟延残喘,才能……等到他。或者……等到下一个充满欲望的灵魂。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强迫自己那因恐慌和饥饿而濒临溃散的意识凝聚起来,如同濒死的章鱼伸出最后、最细微的触须。我离开了梅瓶这个最初的温床,将无形的感知力如同蛛网般,拼命地向西周扩散、渗透。
我缠绕上那些金银财宝,它们无一不是冰冷,坚硬,毫无生机。它们承载的是重量,是价值,却唯独没有“气”,他们没有欲望。
我渗透进那些华美的锦盒,里面满是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它们每一颗都价值连城。然而,它们光滑的表面只反射着永恒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星辰,可是,它们也没有“气”。
我扑向那些堆积如山的、来自各地的珍稀贡品——南海的珊瑚树,西域的琉璃盏,北疆的雪貂裘……它们依旧华美,它们散发着历史的尘埃和制作者的匠心,可是,它们也没有气!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地冲击着我。
每一次徒劳的搜寻,都在加速消耗我那本就微弱的本源。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稀薄,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消散,构成我这非人之物的能量,正一丝丝、一缕缕地脱离我,融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彻底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就在我的意识之光即将彻底熄灭的那一刻,一种微乎其微的、异样的“气”,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尘埃,极其偶然地被我那即将溃散的感知触须捕捉到了!
那不是贺珅的气息,那个气息似乎不是属于人的。
那气息极其微弱,渺小得如同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带着一种低等生物特有的、简单的、原始的……求生欲……还有……一种对食物的渴望……
它来自地窖的入口方向,来自那厚重石门与岩石地底之间,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那是一只蝼蚁。
一只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爬到这地窖石门缝隙边缘的、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工蚁。它是那么的小,它在无边的黑暗和巨大的石门衬托下,渺小得如同不存在。它似乎被这巨大石门的冰冷和缝隙深处逸散出的、令它本能恐惧的死寂气息所震慑,在原地焦躁地打着转,细小的触角不安地快速抖动。它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回巢的路,找到食物,活下去。
就是它!
这渺小的、简单的、带着微弱生命气息的灵魂,此刻在我眼中,却成了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它是我逃离这地窖、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希望。我不需要它多么强大,多么贪婪,我只需要一个载体,一个能让我这无形的意识暂时依附、并在这个有形的世界中移动的……血肉躯壳。
我太虚弱了,我甚至没有一点力气去捕捉它,所以我只能等待,等待着它来到梅瓶的身边。我用尽自己的“念”,竭力散发出诱惑的气味,我要唤醒这蝼蚁内心的一点点欲望,不管它的欲望有多么的低级,不管它的欲望有多么的卑微,只要它有一丝欲望,只要它靠近梅瓶,我就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我等了好久,那只愚蠢的蚂蚁终于来到了梅瓶旁,我用尽最后一丝能力来诱惑它……
终于,它来到了瓶口……
终于,它爬进了梅瓶的腹中……
我带着近乎癫狂的饥饿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扑了下去,带着刺骨的冰冷和扭曲的欲念夺取了它微茫到几乎没有的“气”,然后瞬间将那只渺小的蚂蚁彻底包裹、渗透、夺舍……
我成为了它,然后利用它渺小而卑贱的身体,无比艰难地爬出了那个隐藏着巨富的地狱。
……
我是谁?
我是蝼蚁,是穿山甲,是猎人,是萍儿,也是……我自己。
物种、性别、皮囊,名字……都不能决定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贺珅无穷无尽欲望里爬出的一缕气息,是他带着贪婪,指尖第一次抚摸梅瓶时滋生的痒;是他深夜独自金玉眼中那急切攫取的光;是他每一次踩着他人的脊背向上攀爬时,从骨髓深处逸散出的毒。贺珅的欲望,丝丝缕缕,无声无息,最终凝成了我——我是他无穷无尽欲望的缩影,我是他灵魂深处最排斥又最亲密的回响。
我是谁?
我是万灵欲念熔铸的“气”。我是怯懦者缩在角落,眼底对财富赤裸裸的觊觎;我是野心家铺开宏图,指尖划过疆域时滚烫的渴望;我是痴情人焚心似火,在红尘妄念里沉浮辗转的每一缕叹息;我是那暴君指尖滴落的猩红,是他对贺珅发出诅咒时的怨怼与恶毒……一丝贪,一缕嗔,一点痴妄,一滴求而不得的泪……它们都是缥缈缠绵的“气”,都是构建我存在的微尘,都是滋养我强大的养分。
我是谁?
我存在于你每一次心跳加速的瞬间,存在于在你每一次指尖微颤的渴望里。当你感受到那隐秘的、灼烧的、无法言说、无法控制的欲念,那便是我。
我是你心底,那抹永不熄灭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