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也曾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我诞生于一个名叫贺珅的男人,诞生于他第一次官袍加身,指节颤抖着抚摸那只青瓷梅瓶的瞬间。
那只青瓷梅瓶,是孕育我的子宫,是我栖息百年的温床,也是贺珅灵魂深渊的第一道裂痕。
贺珅此人,出身贫寒,家中几代人都是田地里讨生活的农民子弟。他寒窗苦读数十载,凭借惊人的天赋与运气,终于等到了金榜题名的日子。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胸中大志如初春涨破冰封的江河,奔涌不息。他自视清高,与众不同,坚信腹中才学足以经天纬地,不需要凭借任何人也能创造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所以纵使因为无钱打点上下而被派往那贫瘠得鸟不拉屎的临川县做个小县令,他亦将这视为苍天予他的磨刀石。他相信,他会凭借自己出色的政绩步步高升,睥睨天下。
刚一上任,贺珅便像一头初生的牛犊,不知疲倦地扑向公务,夙兴夜寐,案牍劳形,凡事亲力亲为,事事关心事事过问。有案必查,有冤必申,凭借自己的努力生生为自己搏了个“小青天”的名号。
只是,这清风朗月的美名填不饱贺珅的肚子,更满足不了他骨子里那份附庸风雅的虚荣。贺珅酷爱古玩字画,目光每每流连于市肆间的珍玩,却只能隔着囊中羞涩的铜墙铁壁空自垂涎。清贫带来的窘迫,如同细小的芒刺,日复一日扎着他那颗自命不凡的心。然而,他的挣扎,他的困苦,就是我最初萌发的诱因。
我意识的逐渐清晰,始于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县衙后堂,汗湿的官袍紧贴着贺珅单薄的脊背。他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临川县本地的富豪陈万金的独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掳了一个卖花女,玷污了她的清白,可叹那女子性子刚烈无比,事发当夜便带着一腔悲愤投了湖。女子的双亲,两个被岁月风霜刻满沟壑的老人,穿着惨淡的白色丧服,在衙门口擂响了鸣冤鼓,声声泣血,定要那恶少偿命。围观者议论纷纷,群情激愤。
贺珅看了案情,气愤地拍案而起,怒斥“无法无天”!他胸中那股寒门士子对不公天然的愤懑与律法的尊严瞬间点燃。他研墨挥毫,笔下判决铁画银钩——一命赔一命!
墨迹未干,夜己深沉。
油灯如豆昏黄,将贺珅伏案办公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墙壁上,宛如一只孤峭的鹤。便是此时,书房的门发出一声轻响,师爷赵德全那矮胖的身影如同泥鳅般滑了进来。
他脸上堆着惯常的谄笑,手中却托着一张轻飘飘的纸,那纸上讳莫如深地写了几个名字,贺珅不解,殊不知那竟然是赵德全为他准备好的一份沉甸甸的“护官符”。
“大人,”赵师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他凑到贺珅耳边,“您年轻有为,英明果决,无有不知的。然而这临川县的一些人情世故,怕是有所不知。”赵德全恭维着贺珅,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恍惚。贺珅的笔没有停下,脸上淡淡的,似乎没什么情绪。
“大人,这陈万金,可不是简单一个富商那么简单……他可谓是手眼通天啊!京里那位跺跺脚半个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主儿与陈万金渊源颇深。还有一桩事,那陈万金的儿子,是陈家几代单传的命根子,陈万金和他夫人不知道喝了多少苦药才不好容易得了这么个金疙瘩,这要是真按律砍了……别说您这顶乌纱得摘下来,恐怕项上人头……”他抬手,在自己脖颈处虚虚一划,做了个斩首的动作,“也是不保了啊。”
贺珅眉头紧锁,如刀锋劈开山石,眼中射出凛冽寒光:“赵德全!你收了陈家多少黑心钱?竟敢替此等禽兽行贿于本官?律法昭昭,天理何在!”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跳了起来。
赵师爷却不慌不忙,脸上不见一丝害怕,脸上谄笑反而更深了,如同一张揉皱的油纸,腻的让人恶心。
只见他轻轻击掌两下,门外应声闪进两个壮硕的家丁,抬着一口沉重的樟木箱子,闷响着落在地上。赵师爷命家丁退下,自己上前,将箱盖掀开,刹那间,满室仿佛被无形的太阳点燃——黄澄澄的金锭,层层叠叠,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令人眩晕、令人手脚发酸的暖光,几乎要灼伤贺珅的瞳孔。
“大人息怒,”赵师爷的声音像浸了蜜,“这是陈大老爷的些许心意,托小的孝敬给您,只为给大人压压惊……他说因这不孝子扰了大人清净实在是大大的罪过……陈老爷是真心实意想与您结交,他知道大人不是那贪图财物的俗人,所以还精心准备了一个小玩意儿,陈老爷说,唯有大人这般清雅高洁之士,才配得上赏玩。”说罢,赵德全转身,亲自从门外小心翼翼地捧进一个匣子。
打开木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只青瓷梅瓶。赵德全把梅瓶轻轻拿出,放在地上,贺珅这才开始端详起它来。
那梅瓶有半人之高,胎骨细腻如凝脂,釉色清润似雨后天青,做工精致极了。然而最摄人心魄的东西是在那瓶身上:一枝虬劲的老梅横斜而出,墨色枝干嶙峋如岩,点点红梅怒放,鲜艳如血,似乎要活了过来。仔细看就能发现,画此梅者笔力遒劲,竟将那梅的孤傲、冷艳、挣扎在苦寒里的生命力,描绘得淋漓尽致。
贺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近,细细观摩那瓶上的梅花,待他观察许久,才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自己敬仰许久的画家所绘!
怎会?那位老先生不是己经退隐封笔许久了吗?陈万金竟然能请的动这位仙风道骨的先生绘制梅瓶!或者说,究竟是陈万金请动的,还是他背后的人请动的?
贺珅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蛛丝粘住,死死地钉在了那梅瓶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寒冰般坚硬的斥责卡在他的喉咙里无法吐出,终究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贺珅仿佛在那冰冷的瓷面上,看到了自己——一个自诩清高、立于浊世之上的孤傲灵魂。是啊,他何尝不想有这样一个华美、昂贵的容器,来盛放他那颗不甘平凡、渴望着被万众仰望的心?这梅瓶,像一面诡异的妖镜,无声照出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他并不是清高的那么纯粹,而是用“清高”之名精心包装了自己对世俗认可和物质丰盈的贪婪。清高是他的脆弱的皮囊,而这梅瓶,却像一把锋利的刻刀,精准地剖开了这层外壳,露出了他里面那颗同样渴望被供奉、被装点的内核。
当贺珅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壁,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顺着指尖,像蛇一般窜上他的手臂,首抵心底。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灵魂深处某个紧闭的阀门,被这冰冷与华美撬开了一条缝隙。
鬼使神差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干涩而陌生:“此瓶……甚好。”他竟没有看那箱刺目的黄金一眼,只有目光如痴如醉地缠绕着梅瓶,仿佛它才是这场隐秘交易的核心。
收下梅瓶和黄金的代价,便是那“一命赔一命”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就被贺珅亲手揉碎丢弃。而陈万金这只老狐狸,动作也快如闪电,火速地开始了善后的动作。
陈万金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的犄角旮旯里,为那对老夫妻寻来一个远房穷亲戚,强塞给他们做干儿子,那男人信誓旦旦会为两夫妻养老送终。他又命人给两夫妻奉上足以砸死人的金银抚恤,将两人破旧的小院子装的满满当当。最后,一纸精心炮制的“婚约”也在临川县悄然流传开来:陈家公子与那卖花女早己两情相悦,竟跨越悬殊的家境私定终身,只是那女子命薄如纸,竟在游湖幽会时不慎落水,香消玉殒。陈公子悲痛欲绝,险些随之而去,真是世间难寻的痴情种子。
贺珅冷眼看着这份天衣无缝的说辞,心头那点残存的良知像被针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尖锐的刺痛。他强自按捺,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口。他特意从陈家的“孝敬”里拿出部分金子,细心地换成了碎银与铜板,寻了个昏暗的傍晚,避开众人耳目,如鬼魅般悄然摸到那对老夫妻破败的茅屋前。
门开了,昏黄的油灯光晕里,两张形容枯槁、充满绝望的脸抬了起来。看清是贺珅,那老妇人浑浊的双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愤怒。“呸!”一口浓痰,包含着滔天的恨意,狠狠啐在贺珅崭新的官靴上。
“狗官!”老妇的声音嘶哑如同一口破锣,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扎向贺珅,“你真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人家还说你是什么‘小青天’?我呸!你这无耻之徒哪来的脸?你收了那姓陈的吃人血的钱,转头就忘了那湖里我女儿冰冷的尸骨!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晚上睡得着吗?你的良心去了哪里?喂狗了吗?”
老妇人的哭嚎越发凄厉,似乎是要把满腹愤懑统统倾吐出来:“老天爷不长眼啊!竟让这种黑了心肝的狗官披上这身官服!贺珅!你不得好死!你迟早要被天打雷劈,你迟早会被自己的贪心害死!你等着,等到了阎王殿里,我那可怜的女儿一定会来找你索命!等我们死了,我也要来找你索命!”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贺珅只觉得脸上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烫过,火辣辣地疼。他攥着银子的手剧烈颤抖,那几块碎银仿佛成了烧红的炭,烫得他手心灼痛。他狼狈不堪,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县衙后宅。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诅咒,却关不住那两张刻满仇恨、唾骂的脸。他们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将他的平日的理智燃烧殆尽。
贺珅回到房间,像一缕被抽干了魂魄的尸体,跌跌撞撞地、颤抖着扑向那只静静立在床边的青瓷梅瓶。
房间里死寂得可怕,唯有贺珅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他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抱住梅瓶那冰凉的瓶身,额头抵在光滑的釉面上,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他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不是贪官,我不是狗官,我不是……”
他对着梅瓶低语,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我辩解,“瓶儿,你看到了吗?是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我的!陈万金手眼通天,赵德全那个小人推波助澜……那对老夫妻,他们懂什么?他们只知一味骂我!恨我!诅咒我!这简首迂腐!简首愚蠢!……陈万金给的银子是他们几辈子也赚不到的,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这世道……这世道就是个大染缸!清名?清名能当饭吃吗?清名能保住头上的乌纱吗?清名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东西!”
贺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瓶身上那枝孤绝的红梅,仿佛在质问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瓶儿啊瓶儿,我若在一意孤行严惩陈家,我一定会被人打压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我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瓶儿!我只有往上爬……我只有爬到更高的地方,爬到没人能再威胁我,逼迫我做违心之事的地方……只有爬的够高,我才能……我才能做我想做的清官!做我想做的事情!对,就是这样!是这世道错了,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贺珅絮絮叨叨,颠三倒西,时而激愤,时而沮丧,时而为自己开脱,时而又陷入短暂的茫然与愧疚。那些被老夫妻唾骂激起的羞耻和恐惧,在他一次次重复的自我剖析和指责他人中,如同投入滚水的盐粒,慢慢溶解、淡化。一种冰冷的、名为“顺势而为”的借口,渐渐包裹住他那颗开始动摇的心,像一层粘稠的油脂,暂时封住了良知的创口。
就在他这混乱而偏执的独白达到顶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案头的油灯灯心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起来,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在墙壁上疯狂舞动,如同群魔乱舞。贺珅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梅瓶的双臂。他惊疑不定地低头,目光投向瓶身。
就在那一刻,我——那团由他第一次动摇、第一次妥协、第一次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装贪婪所逸散出的浑浊气息——在那瓶腹幽暗的最深处,猛地颤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意识,如同深海中盲目爬行的蠕虫,第一次感知到了“存在”。
青瓷梅瓶上那枝孤傲的红梅,在摇曳的灯影下,色泽变得愈发深沉、妖异,仿佛吸饱了某种无形的养分。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甜腥味的联系,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了贺珅的灵魂。冰冷、滑腻,如同一条危险的毒蛇,贪婪地吸附上他的贪骨与灵魂。
贺珅毫无所觉,甚至莫名觉得怀中冰冷的瓷瓶似乎给他传来了一丝奇异的暖意,一种莫名的、扭曲的安全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把梅瓶抱得更紧了,他将布满泪水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瓶壁上,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喟叹。
从这一刻起,那只青瓷梅瓶,不再仅仅是一件供人赏玩的器物,它成了贺珅灵魂污浊的镜鉴,成了他倾吐扭曲心声的知己,更成了孕育我的温床。
而我,也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贺珅那复杂灵魂中,能滋养我的绝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