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火带内侧,那片尚未被烈焰吞噬、却己满目疮痍的街巷,弥漫着烟尘与血腥。坍塌的土坯房废墟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与怀中孩童微弱的气息交织。
于谦枯槁的身影僵立在废墟边缘,布满血污和尘灰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兀自残留着触碰那焦黑油纸包和冰冷断手的触感。
工部虞衡清吏司的火硝封存印!
紧攥硫磺粉的断手!
这两样东西,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开了他因疲惫、愤怒和救火而沸腾灼烧的脑海!王恭厂的惊天巨爆,那毁天灭地的力量核心……难道不仅仅在工部库房?
竟有未及使用的精炼火硝,以这种隐秘的方式,散落、掩埋在这南城边缘的民房废墟之下?!这断手的主人是谁?这油纸包是意外失落,还是……刻意藏匿?!
一股寒意,比方才首面火海时更加刺骨,瞬间沿着于谦的脊椎窜上头顶!这绝非寻常!
这指向一个更深的、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爆炸,或许并非源于王恭厂内部的管理失控,而是……有预谋的、多点引爆的毁灭!
“封住这里!”于谦猛地转身,嘶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低吼,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惊悚与决绝,“所有人!退开十步!未得本官之令,靠近此地者——斩!”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惊愕的民壮和兵卒,那目光中的冰冷杀意,让混乱的现场瞬间为之一静!
亲兵队长反应最快,立刻拔刀出鞘,厉声呼喝:“退后!封住这片废墟!擅入者格杀!”兵卒们如梦初醒,刀枪并举,迅速在坍塌的土坯房周围拉起一道森严的警戒线。
于谦不再理会旁人,他强忍着肺部刀割般的灼痛和身体的虚脱,再次俯身,如同最精明的老吏,枯瘦的手指不顾滚烫的瓦砾和刺鼻的焦臭,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那片区域。
他拨开碎石,拂去浮灰,动作精准而专注。很快,更多的细节暴露在跳动的火光下:
那只断手,手腕处被重物砸断,断面血肉模糊,但小指上戴着一枚被烟熏黑的黄铜顶针——这是匠作之人的标记。
断手紧攥的硫磺粉下,压着半片烧焦的、写着模糊字迹的纸片,隐约可见“……乙字库……支取……”等字样。
而那个焦黑的油纸包,虽然边缘烧毁,但包裹方式极为规整,内部残余的灰白色粉末,散发着刺鼻的硝石气味。
“乙字库……”于谦的瞳孔剧烈收缩!王恭厂乙字库,正是爆炸最先发生的核心!也是那份关键签票簿上,赵德海支取三千斤火硝的指定存放处!
线索,如同散落的毒珠,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串联起来!一个工部匠人的断手,带着乙字库的支取凭据碎片,紧攥着硫磺粉,死在了这包工部火硝的旁边!这绝非偶然!这是有人,在爆炸发生前,将这致命的火种,悄悄埋在了远离核心、却又可能引发更大混乱的南城民区!
“好毒的心肠!好狠的手段!”于谦的心沉到了冰点,一股冰冷的愤怒取代了之前的绝望。
这不仅要炸毁王恭厂,更要引燃整个南城,制造更大规模的混乱与恐慌!将帝国的武备与民心,一同葬送在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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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恭厂爆炸核心区的边缘。
巨大的爆炸坑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坑壁琉璃化,兀自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缕缕青烟。
坑洞周围,是层层叠叠、被冲击波揉碎又烧结在一起的瓦砾、焦木、扭曲的金属构件,以及……那些辨不出人形的焦黑遗骸。空气中弥漫的恶臭,足以让最坚韧的胃翻江倒海。
范广带着他那几个同样精悍的同伴,如同在炼狱中跋涉的孤狼。他们并未参与外围的救火,而是奉着皇帝那“记住这废墟样子”的冰冷旨意,沉默而专注地穿行在温度尚高的断壁残垣之间。
沉重的牛皮靴踩在滚烫的焦土和碎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每个人都用湿布捂着口鼻,但那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每一处异常的痕迹。
“头儿!这边!”一个同伴压低的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指着爆炸坑边缘一处相对完整的断墙夹角。那里堆积的瓦砾相对疏松,似乎被某种力量推开过。
范广几步跨过去,魁梧的身躯蹲下。他抽出腰间一把锋利的短匕,如同最老练的猎户剥皮剔骨,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浮灰和焦炭。动作沉稳,眼神专注。很快,匕首尖触到了一块坚硬、冰冷、非砖非石的东西。
他加快动作,周围的同伴默契地围拢过来,形成遮挡。焦黑的碎块被迅速清理开,露出了下面的东西——一个半埋在土里、严重变形扭曲、但基本结构尚存的厚重铁柜!铁柜表面布满了高温灼烧的痕迹和冲击造成的凹痕,柜门被炸开一道缝隙,锁扣早己不知所踪。
范广眼中精光一闪。他伸出带着厚茧的手指,扣住变形的柜门边缘,手臂虬结的肌肉猛地贲张!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沉重的柜门被他硬生生撕开一道更大的豁口!
一股混杂着浓烈硝烟、焦糊和奇异香料气味的烟雾,猛地从柜内涌出!范广屏住呼吸,将短匕探入豁口,小心地拨弄。
豁口内,是大量被高温烤得焦黑、凝结成块的纸灰和布帛残片。显然,这里曾经存放着大量的文书。但在这些灰烬的底部,短匕触碰到了几个坚硬的、未被完全焚毁的物件。
范广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挑出。
首先,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被熏得乌黑的铜印。印钮是一只蹲伏的异兽,印面虽被烟灰覆盖,但用力擦拭后,借着远处火光的映照,勉强能辨认出“虞衡清吏司火器监造”几个篆字——正是工部主事赵德海的官印!
紧接着,是几块同样焦黑、但材质特殊的腰牌残片。腰牌边缘有烧熔的痕迹,但上面錾刻的编号和模糊的“匠”、“火”字样,却清晰可辨——这是工部匠户的身份腰牌!而且不止一块!
最后,也是让范广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几块指甲盖大小、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碎片!形状不规则,边缘带着熔融后又冷却的痕迹,异常坚硬沉重!范广捡起其中一片,用指腹用力搓去表面的黑垢,露出了下面黄澄澄的底色!
黄金!而且是纯度极高的沙金熔铸残留!
范广将金块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抬起头,布满烟尘和汗水的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眼前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焦土炼狱。
官印在此,人却“蒸发”。
匠户腰牌成堆,匠户却大量“逃亡”。
还有这来历不明的黄金碎片……
皇帝要他“记住这废墟的样子”。他记住了。记住了这扭曲的金属,焦黑的尸骸,更记住了这废墟之下,那无声诉说着背叛、贪婪与阴谋的冰冷证物!
“头儿?”同伴的声音带着询问。
范广缓缓站起身,将金块碎片和官印残片紧紧攥在手心,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方向,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
“收好这些东西。我们……”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洞穿生死的寒意:
“该回去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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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殿内的空气,比王恭厂上方的浓烟更加沉滞,更加冰冷。银霜炭的微温,丝毫无法驱散那弥漫在御案周围、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寒意。
刘永诚再次如同幽灵般滑入殿内,无声地跪伏在冰冷金砖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发现致命毒蛇踪迹的阴冷与急迫:
“陛下,东厂在广渠门外三河码头,一条昨夜离港的漕船货舱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他双手呈上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沾着泥污和水渍的深蓝色粗布片。“经查,此布乃顺天府官办织造局专供京营士卒作内衬之用,寻常市井绝无流通。”
朱祁镇的目光从御案上摊开的、那份记录着“王振”签押的焦黄签票簿上抬起,落在刘永诚手中那块深蓝布片上。深蓝……京营士卒内衬……三河码头……昨夜离港的漕船……
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朱祁镇脑中飞速旋转、拼接!
赵德海一家“蒸发”!
消失的匠户!
王恭厂惊天巨爆!
南城废墟下发现的火硝与硫磺!
范广从核心废墟找到的赵德海官印、匠户腰牌、来历不明的黄金碎片!
现在,又加上这块来自京营士卒、出现在逃亡漕船上的深蓝布片!
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图景——这是一场内外勾结、精心策划的绝杀!目标,就是彻底摧毁他刚刚艰难重建的京营武备!瘫痪帝国的防御核心!在他最需要时间、最需要力量应对草原群狼的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京营……”朱祁镇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暴怒或冰冷,而是一种沉淀到极致、剔除了所有杂质的、纯粹的杀意,如同万载玄冰摩擦,“给朕查!”
“查昨夜至今,所有京营士卒轮值、告假、失踪记录!”
“查三河码头昨夜所有离港船只!船主、货主、水手!一个不漏!”
“查那块布!出自哪个卫所!哪个营头!哪个士卒身上!”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西暖阁紧闭的窗棂。窗外,是沉沉的黑夜,但王恭厂方向那冲天的火光,依旧将天际映得一片妖异的暗红。
那红光,此刻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点燃了两簇幽冷的火焰。
“刘永诚。”
“奴婢在!”
“传旨金英,宫门依旧落钥。”朱祁镇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森然,“再传朕口谕于谦、石璞:”
“王恭厂的火,给朕尽快扑灭!南城的乱,给朕即刻弹压!”
“告诉他们——”
朱祁镇缓缓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昏黄宫灯下如同苏醒的魔神,左臂悬吊的夹板反射着冰冷的幽光。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跪地的刘永诚,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殿宇之中:
“朕给他们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后,火熄,乱平。”
“朕,要看到这场‘惊雷’的——”
“所有‘断痕’!”
“无论它连着谁的手,哪家的门,哪一卫的营盘……”
“都给朕——”
“连根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