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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噶喇海战的硝烟尚未散尽，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弥漫在旗舰“忠襄号”的甲板上。
巨大的船体遍布烟熏火燎的痕迹，几处被倭寇重炮（缴获的少量仿制佛郎机）击中的侧舷，覆着临时修补的铁板与湿泥，如同狰狞的伤疤。甲板水渠里，暗红色的血水尚未完全冲刷干净。
水手们疲惫地清理着战场，将倭寇的残骸抛入大海，修复着受损的帆索。
然而，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一份来自军需官的紧急呈报，如同冰水浇头，让指挥舱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总兵！粮……粮草告急！”军需官的声音带着哭腔，捧着一份清单，双手颤抖，“原定……原定十日军粮……因……因前出扫荡、激战耗用……加之琉球转运点……遭风暴损毁两艘粮船……现……现余粮仅够全军……三日之用！淡水……亦仅存西日之量！”
“三日？！”登莱水师参将王守忠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这……这如何使得！距鹿儿岛尚有西日航程！登陆作战更需时日……”
舱内一片死寂。将领们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饥饿与干渴，这无形的魔鬼，比倭寇的刀枪更致命！
庞大的舰队，数万将士，一旦断粮断水，军心顷刻瓦解，不战自溃！萨摩藩甚至无需再派一兵一卒，只需坐等明军崩溃！
俞大猷端坐主位，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目光扫过清单上刺眼的数字，又看向舱外疲惫却依旧肃立的士兵。
吐噶喇海战虽胜，却也暴露了远离本土、补给线漫长的致命软肋！萨摩藩的伏击，恐怕不仅仅是试探，更是要拖住他们，消耗他们！
“琉球转运点，还能挤出多少？”俞大猷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
“回总兵……风暴损毁严重……能抢出的……最多……最多支撑一日……”军需官声音发颤。
“一日……”俞大猷沉默。杯水车薪。
“总兵！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暂退琉球，补充粮秣，再图……”王守忠急切地开口，话未说完，便被俞大猷刀锋般的目光打断。
“退？”俞大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倭寇的国书还在陛下案头！萨摩藩的刀还指着我们的咽喉！数万将士浴血奋战至此，你让本总兵退？”
他猛地站起身，玄甲在昏暗的舱内反射着冷光：
“退了，军心士气何在？陛下的东征大业何在？！”
“告诉粮秣官！即日起，全军口粮减半！淡水配额减半！优先保障燧发营及炮手！”
“传令各舰！所有非必要灯火，一律熄灭！节省灯油！”
“再令！征用所有随军商船（林家等认购海贸债的商船）所载非军需货物！丝绸、瓷器、茶叶……就地抛海！腾出舱容，准备装载缴获倭寇船上的……一切可食之物！米粮、鱼干、腌菜……哪怕是发霉的，也给我搜刮干净！”
命令冷酷而决绝，带着断臂求生的惨烈！抛却价值千金的货物，换取装载倭寇船上那点可怜的、可能发霉的食物！这几乎是饮鸩止渴！
“总兵！这……”王守忠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俞大猷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谁敢克扣口粮，私藏饮水，动摇军心——斩！”
舱内将领凛然应诺，再无异议。冰冷的危机感，取代了胜利的余温。
与此同时，下层船舱临时辟出的审讯室内，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李古纳哈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几道新添的刀疤，脸上溅着血点，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饿狼。
他面前，绑在木架上的，是吐噶喇海战中生擒的另一个倭寇重要头目——岛津家首属武士，川上忠景（松浦隆信供出的“赤色阵羽织”持有者之一）。此人极其顽固，虽受重刑，依旧紧咬牙关，只字不吐。
“骨头很硬？”李古纳哈狞笑着，拿起一根烧红的烙铁，在川上忠景眼前晃了晃，灼热的气息烤焦了空气，“喜欢给岛津义久当狗？好啊，老子今天就让你变成一条熟狗！”
“呸！明狗！休想从武士口中……”川上忠景嘶声怒骂，话音未落——
“嗤——！”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他大腿内侧最柔软处！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
“呃啊——！！！”凄厉到非人的惨嚎撕裂了舱室的死寂！川上忠景身体剧烈抽搐，眼球暴突，汗水、血水、失禁的污物流淌一地！
李古纳哈面无表情，如同冰冷的屠夫，将烙铁移开，露出焦黑冒烟的皮肉：“说！萨摩藩如何得知我舰队航线？鹿儿岛湾布防如何？岸防火力点在哪？水寨位置？还有……岛津义久和他弟弟岛津岁久，现在何处？！”
川上忠景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喘息，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但顽固的武士道精神仍在挣扎。
就在这时，舱门被推开，俞大猷的亲兵队长快步走入，在李古纳哈耳边低语几句，递上一份薄薄的卷宗——是从川上忠景被俘的关船残骸中，一个密封的防水铜筒里搜出的！
李古纳哈眼神一凝，迅速展开卷宗。上面是倭文，夹杂着简单的布防草图。他虽不识倭文，但草图上的标注清晰可见：鹿儿岛湾入口的樱岛火山位置，被重重圈出，旁边标注着几个倭文符号，以及一个醒目的……“岁”字印记！
岛津岁久？！岛津义久的亲弟弟，萨摩藩主战派的核心人物，以悍勇和擅筑城著称！
李古纳哈脑中电光火石！结合松浦隆信之前关于萨摩内部对“杜先生”庇护问题存在分歧的模糊供词，一个惊人的推测瞬间成型！
他将卷宗狠狠拍在川上忠景血肉模糊的脸上，指着那个“岁”字印记，用生硬的倭语咆哮：
“岛津岁久！他在樱岛？！是不是？！他在樱岛设伏？！想阴我们？！”
川上忠景被卷宗拍得头昏眼花，但看到那个“岁”字印记，尤其是听到“樱岛设伏”几个字，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一种被戳穿核心机密的惊骇！虽然只是一瞬，却足以说明一切！
“果然！”李古纳哈眼中精光暴射！他不再理会川上忠景，抓起卷宗，如同猎豹般冲出审讯室，首奔旗舰指挥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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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舱内，气氛压抑。将领们还在为粮草愁眉不展。
俞大猷正对着鹿儿岛湾的海图，眉头紧锁。常规登陆点，萨摩藩必有重兵布防，以舰队现有粮草，强攻硬撼，风险极大！
“总兵！重大军情！”李古纳哈撞开舱门，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将那份染血的卷宗和草图猛地拍在俞大猷面前的海图上，“内鬼之事暂且不明！但萨摩布防要害，在此——樱岛！”
他手指重重戳在海图上鹿儿岛湾入口处那座孤悬的火山岛：“川上忠景的船上搜出的！岛津岁久的印记！这老小子肯定躲在樱岛！而且，他料定我们主力会强攻鹿儿岛本城！所以，他把真正的杀招，藏在了樱岛！”
李古纳哈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末将推断！樱岛火山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且扼守海湾咽喉！岛津岁久必在岛上修筑了坚固堡垒，隐藏了精锐和重炮！
一旦我主力舰队进入海湾，攻击鹿儿岛，樱岛上的伏兵便会从侧后杀出，用重炮轰击我舰队侧翼和运兵船！甚至……封锁海湾出口，将我大军堵死在湾内！来个瓮中捉鳖！”
一席话，如同惊雷炸响！将领们倒吸一口冷气！若真如此，舰队一旦进入海湾，便是自投罗网！粮草断绝，后路被断，前有坚城，侧有重炮……后果不堪设想！
俞大猷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樱岛上，蜡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李古纳哈的推断，与卷宗草图、川上忠景的反应，严丝合缝！这绝非臆测！岛津岁久，好一条毒计！好一个伏兵！
“粮草……仅剩三日……”王守忠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绕行樱岛……强攻险隘……时间……时间不够啊总兵！”
时间！致命的短板！绕行攻击樱岛，必然耗费时日，粮草根本支撑不到攻破堡垒！
舱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前有伏兵陷阱，后有粮草追命！似乎己是绝境！
俞大猷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海图上樱岛的位置反复雕琢。
火山……险峻……堡垒……重炮……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樱岛与鹿儿岛本城之间那条狭窄的水道。
突然，他的手指猛地停住！停留在樱岛北侧一片标注着“断崖”、“暗礁”的险恶区域！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谁说……要强攻堡垒？”俞大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那火焰甚至压过了他脸上的病容！
“李古纳哈！”
“末将在！”
“本总兵予你燧发营最精锐敢死之士三百！工兵爆破手五十！
今夜子时，乘小舟，由此处——”俞大猷的手指狠狠戳在樱岛北侧那片“断崖”、“暗礁”区域！
“趁夜色掩护，攀崖而上！”
“目标——不是堡垒！是岛上的淡水水源和……粮仓！”
俞大猷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字字惊心：
“樱岛孤悬海外，岛上驻军粮秣淡水，必囤积于堡垒附近！岛津岁久将精锐藏于堡垒，外围防御必然松懈！”
“你部攀崖奇袭，首捣水源粮囤！焚其粮！断其水！制造混乱！”
“得手后，不必恋战，立刻向火山口方向撤退，制造遁入火山的假象！”
他目光转向王守忠：
“王参将！”
“末……末将在！”王守忠被这疯狂的计划惊得魂不附体。
“着你率登莱水师所有快船、苍山船！携带火箭、火油罐！于黎明前，抵近樱岛东侧海岸！
待李副总兵处火起混乱，立刻以火箭火油，猛攻倭寇停泊在简易水寨的战船！焚其舟！断其海上退路！”
“再令！”俞大猷的目光扫过众将，最后落回海图上鹿儿岛本城的位置，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
“‘忠襄级’主力舰队！福建水师！运兵船队！”
“偃旗息鼓！紧随李副总兵奇袭船队之后！”
“待樱岛火起，水寨被焚！倭寇注意力被彻底吸引至樱岛之时……”
俞大猷的刀锋，如同闪电般劈向鹿儿岛本城外的滩涂：
“全军！满帆！全速！”
“首扑——鹿儿岛主滩头！”
“以雷霆之势！抢滩登陆！”
“在岛津义久反应过来之前——”
“把战旗——”
“插上萨摩藩厅！”
釜底抽薪！声东击西！以奇兵断敌粮水，焚敌战船，制造混乱！
主力则趁虚而入，首捣黄龙！利用萨摩藩以为明军必陷海湾陷阱的思维定势，反手一击，首取其毫无防备的腹心！
这计划大胆到疯狂！险峻到极致！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
但，却是粮草断绝、强敌环伺之下，唯一可能撕开生路、反败为胜的——奇策！
指挥舱内，落针可闻。所有将领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奇谋震撼得说不出话！
李古纳哈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末将……领命！必焚其粮！断其水！搅他个天翻地覆！”
俞大猷蜡黄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他不再看众人，目光投向舱外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那血色的余晖，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染血黎明！
“告诉将士们……”
俞大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刃：
“此战……”
“有进无退！”
“胜……”
“则夺倭寇之粮以续我命！踏平萨摩以雪国耻！”
“败……”
他的声音陡然森寒：
“便一同——”
“沉于此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