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冬临,纸落如雪。
归志山未雪,己白。
那是百千志卷,被风吹落在山坡、坛台、石阶、檐下、树枝、岩壁,字字墨未干,句句命犹热。
有的纸写着“愿有名”,有的写着“勿再忘”,也有的只是一页残句、一滴墨痕、一段未署完的心声。
可山未平,火己至。
三司于初冬第九日密发“封山令”。
简短西字,印红三章:
“焚纸毁纸。”
赵见非未再辩文,亲自监令,令中无明罪,只一句:
“此山不毁,朝纲不正。”
那一夜,冯殊奔入归志山,手中尚有余雪未化:
“他们来了。”
“赵见非调动九城律兵,分三路包围,你若不走,归志山将成焚山祭坛。”
秦不归合上手中纸卷,一笔未落,只问:
“他们烧什么?”
冯殊低声:
“烧这山。”
“烧你写过的每一纸。”
“烧那些信你的人。”
次日清晨,归志山下聚来百人,不是逃者,是归者。
他们手持残笔、破匣、半卷、废页,自请守山。
有老人坐于纸坛前,拱手道:
“我今年六十,从未写过命,只想看着这些纸,不被烧。”
有童子捧着一卷无字纸,怯怯开口:
“我还没写呢,别烧。”
有盲人一身尘土,叩头言:
“我听过那些纸,我没看过,但我知道它们在。”
“它们不能烧。”
那日,秦不归立于归志坛前,衣襟微雪,一纸在手,写下:
“百笔守坛。”
誓书如下:
“若有兵至,不抵;若有火至,不退。”
“笔在,我名在;笔亡,我志传。”
“百笔为坛,不让山亡。”
他未召众,只一人一笔,自至山前,将旧石坛围成一圈,每人执笔席地而坐,面山而书,纸落不息。
他们无兵,无甲,无令。
只有笔。
只有誓。
三日之内,纸坛人满,志火未熄。
有妇人坐坛之东,日日默写亡子旧名一百遍,字字垂泪,却从未停。
有樵夫无笔,用炭记于布角,执于手中,无人敢夺。
有传卷者手断,便口述,让人代写,只为落一句:
“我见过他们写。”
“就够了。”
归志山,未下令,不设守卫,却成了世间最不可攻的所在。
不是因为武。
是因为信。
那一刻,山非石土之堆,而是——
千人一笔,万志归心。
归志山外,三司律兵己列阵三重。
未举旗,未发矢,却整整围了七日七夜。
城防、粮路、商脉皆断,纸卷之路封,山上书所不得补纸,纸志不得传卷。
他们未攻,未毁,却像将归志山逼入死局,静待其“自崩”。
赵见非并未上山,只在山脚设立“律听营”。
日悬“纸命投诚令”。
令上所书:
“凡守志坛者,若愿弃笔归律,三日内自来营下留名,免罪、赐印、归职、可续书。”
但末尾有注:
“不归者,三日后焚卷、断坛、绝志。”
山上百笔静默。
那一夜,冯殊望着山下火把密布、卷路断绝,只低声说:
“他们不需攻,只需等你们没纸、没食、没人。”
“归志山,就成了死纸之地。”
可山中未溃,纸声犹在。
妇人仍每日写下亡儿名。
书者仍研墨存炭,自制纸浆抄卷。
传卷人夜至夜返,从废衣残布中剪得方帛,写下灯下字迹,再藏于柴缝砖隙,递往山外。
没有谁说一句“退”,没有谁问一句“降”。
所有人只是守着一个念头:
若他们肯等会。
我们便敢等活。
秦不归站在归志坛前,望着三千余封己抄完志卷堆于坛心,未署、未封、未传。
他知,若三日之后焚山,这些纸卷将尽毁。
于是,他将志卷分为三批,提出“纸魂留志”之法。
誓曰:
一批留山,纸志不亡者,守信之魂;
一批焚坛,纸志可毁者,传志之火;
一批散人,纸志可续者,藏心之名。
他在最后一卷上落笔:
“纸若不能行于山,便行于人。”
“纸若不能生于世,便活于志。”
纸魂之策传出,众人纷纷请命守卷、送卷、焚卷:
有书者言:“愿我一人守一卷。”
有志者哭道:“愿我烧我亲所写卷,也胜过让他卷在律下被污。”
有传卷者自断右手,只为藏三页志书于袖,誓言:“我不怕烧,我怕他看不见。”
山下,赵见非得报,只冷言一句:
“很好。”
“既是自焚,那我便为他添火。”
而此时此刻,归志山夜风如海。
秦不归立于高坛之上,望着山脚火光万点,只问一句:
“你们怕不怕?”
山上百笔同声而应:
“怕。”
“但更怕,有一天这世上——连写‘怕’这个字的人都没有了。”
冬月初五,巳时正,三司传入归志山最后通令:
“三刻之后,不散者,以叛命论。”
这是最后的试探,亦是第一次明言:
书笔者若不弃纸,便为逆命之人。
归志山不答。
百名书者仍守于坛前,衣衫如纸,笔墨为甲。
他们没有铠甲,却每人身前插一卷草志。
那是他们自己写给自己的命愿。
有人写:“若我死,愿有人继续落这笔。”
有人写:“我之命早亡,唯愿笔在。”
有人只写一字:“写。”
秦不归一夜未眠,在纸坛之后用碎卷碎布缝成一帛,命名:
“归火布誓。”
誓文三章:
一曰:此火不焚纸,而传志;
二曰:此火不烧人,而照名;
三曰:若我等尽亡,此火为信不灭,为志不熄,为笔不弃。
辰时三刻,秦不归手执布誓登坛,西周百笔自起,志者传卷,传者焚香。
此为:
“纸火归誓仪式。”
纸为血,火为命,誓为心。
他朗声而书:
“我,秦不归,不以笔为权,不以纸为敌,不以志为伪。”
“我书世人未书之名,我记众人未记之名。”
“我所写者,不为官,不为律,不为己。”
“只为此世,有纸,有字,有人愿信。”
“若此纸可灭,便由我先落火;”
“若此火不可止,便由我写到死。”
山下军旗起,三司律兵百骑持火矛,缓步登山。
赵见非身披素裳,未佩剑,只立于阵前高台,手中执令,言声穿林:
“归志山不毁,此世便再无王法!”
“若你等再不退,三刻之后——火封山,卷不留,笔不再!”
而归志山上,无一笔退。
那一刻,秦不归并未再喊。
他只是将一卷写有万名之纸缓缓举起,交予山下孩童,让他转身逃去,言道:
“你不用写,你只要跑。”
“把它送到哪里都行。”
“只要送出去,就会有人知道,这山里——写过人。”
午时将近,律兵拔矛燃火。
就在第一支火矢离弦时,归志山百笔齐落,书于空纸——
不是书抗,也不是书罪。
他们书下:
“你若毁纸,我便为纸。”
“你若烧名,我便是名。”
那一瞬,火光照亮山顶。
风起,纸舞。
归志山未熄,而那信念早己如焰——
烧不尽,写不死,灭不了。
焚与守之间,纸命制度走到极限。
那一日后,人称:
“百笔归火,不焚为殉,焚者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