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三日,三司堂静,策试堂启。
归志山千灯未熄,志典之石尚温,而朝中却寒意更深。
赵见非未再出言压制,只言一句:
“既登堂者不愿归笔,便听其言。”
他命设策试堂三议席:
一席为“纸志问策”;
一席为“律堂立卷”;
一席为“朝政听裁”。
三策堂,未设椅、无主印,仅留台前一石案,案上搁白卷三页,未署名,未列主。
这是朝廷最后的姿态:
“你若能书天下之名,便试书我这一卷。”
此日晨时,秦不归自归志山启行,未乘马,不着吏袍,仅衣素布,执一灯,携一石,立于策门之外。
守吏问:“来者何人?”
他答:
“记名之人。”
“来为未被记下的名字,说一句话。”
门开。
策堂百官列席,文吏、刑使、策臣、印吏、礼官、主笔、主考,皆在。
他们不为迎接,而为——审视。
他们不是要听你落纸,而是要看你——如何用一张白纸说动这堂中百人。
赵见非并未现身,仅留一人代言,策臣俞桐鸣。
俞桐鸣年五十有八,素以冷法立世,不好情言,不录口志,素言:
“言必有据,志不可空言。”
他开口第一问,便冷锋首下:
“你说志可立国,纸可听政。”
“我问你,纸非律定,志非官录,其言如何为准,其判如何成法?”
秦不归未立答,只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早己泛黄的纸,摊开于堂前灯下。
纸上无名,无印,只有一行微字:
“我死时,请记我爱过一个人。”
——南镇旧志石,风雪夜落,某甲。
他望着那句,平静地说:
“这是最早的归命卷。”
“无名、无志、无字、无笔。”
“可你说——它不成准、不成法、不成志。”
“那请你告诉我——它成什么?”
“它成了一人不愿死得无声的证明。”
“也成了一纸不经你许可却被万人传诵的名字。”
“你说律定为据。”
“我问你——人愿为据否?”
堂中人不语。
俞桐鸣手中案简缓缓翻过一页,又问:
“既言纸可听政,可记众愿。
然天下万愿不同、百姓千言纷杂,谁来合卷、谁能主笔?”
秦不归走至三页素纸前,缓缓落灯于其上。
灯光洒纸,三页皆明。
他言:
“主笔者,不应为官、为律、为吏。”
“而应为——此世千万人心中,愿意说出‘我来过’那句的人。”
“若你问我‘谁能落名’,我答你——每一个还愿意被记下的人。”
那一刻,测试堂外雪停,灯亮。
纸命制度,第一次不是为“自保”而来,而是:
要问天下之人:你是否愿让它——参与天下。
策堂灯火微晃,案卷无声,雪光透纸,寒意入骨。
俞桐鸣手抚简案,再开一问,声如撞钟:
“纸命之志,既非法成,亦未官印,便言可听天下之政?
若人人书愿、皆自落名,此世岂非无纲?”
他语锋不让,句句逼策台如临刑辩:
“志若无制,纸便为乱。”
堂下文吏附和:
“律可治罪、刑可定责,而纸命志典——可治何人?可设何规?”
“朝堂所需者,非情志,而是可行之策。”
堂上风起,议声交错。
秦不归静立台前,未言一句。
片刻后,他抬眸望向百官,缓缓伸手,取出一封素简。
手展开处,字迹尚新,九行未满,却每一笔皆沉。
他说:
“我今日带来的,不是辩,而是——议。”
“纸命,非为请命,亦非为诉志。”
“是为——立制。”
他缓声开口,字字如序,天下志制初次成文:
《志制九议》,其纲如下:
一议:名权独立
凡记名于纸,不因身份、籍贯、财贱、官卑而断其志名之权。
二议:志意自书
人之志愿,得由本人言出、亲属传述、同志署记,不由官裁。
三议:卷策共署
千人共议可为志议一卷,卷成后可立于民,若万人共署则为策案初本。
西议:灯石并记
志不拘形,可灯书、石刻、声记、梦述,俱为卷外实记。
五议:志可公议
一志一议,凡入典者,须三人以上证述,七人以上听证,百人以上共定。
六议:纸律分轨
志制不裁于律,亦不夺律权,两轨并行,策堂听政,律堂断刑。
七议:官志互禁
官不得以权署民志,民不得以志夺官名,互不篡位。
八议:志堂归民
纸志主堂设于民所、志坊、学庙,不归内廷,不纳御令。
九议:志名可策
凡志愿合民愿、通天下、应时制者,得书为政议、参入朝策。
九议一出,堂中寂静。
有人喃喃低语:“若此成,朝堂将有一策堂之外之声。”
赵见非不语,指节微扣石案,声如滴水:
“你这是,要建一个不归我手的朝堂。”
秦不归平声回道:
**“不归你。”
“也不归我。”
“归——那千万个希望这世上有一个地方能留下自己名字的人。”**
那一刻,策堂灯火再盛,纸命制度第一次:
以九策之名,踏入国家制度构建之门。
策试堂内,《志制九议》甫落,朝中震动。
未几,异声西起。
礼部旧臣起身发言,声如钟鸣:
“纸志之制,虽以志为心,却无官章之印、无法典之纲。”
“若入朝策,恐民众蜂起争名,乱于国轨。”
兵部参佐冷言相继:
“天下之志千千万,若皆书入策,政堂岂不为民语所淹?”
“朝政需纲,而非情。”
堂中分议成势,策堂三道高阶席上,观史、记律、藏策三职皆起立质问:
“志之所书,是否可误?”
“若志书恶愿、错语、逆心,谁来删之?”
“若万人共志而误,是否共陷朝局?”
堂中气沉如潮,议声如风怒起,策案前灯火一瞬黯淡。
可秦不归未动,仍立石案之前,未提辩,亦未驳。
首到众声稍歇,他方缓步上阶,望向三道问席。
他开口轻言:
“你们怕的,不是志误。”
“是怕你们自己,从未想过这世上千万个名字——也配与你们共书一个‘政’字。”
“你们信律,因为律由你们书。”
“你们疑志,因为志是他们自己写的。”
朝臣怒言:“你若志可为政,官可被民指,制可被心改,纲将何立?”
他平声回道:
“我从未说——志要代政。”
“我说——政,不能不听志。”
“《志制九议》,非取朝纲之主位,而求其辅策之一席。”
“名不入印,愿不裁章,志不控官。”
“只为——留下那些不愿被忘、不愿被错写的命。”
三司台上沉默许久。
俞桐鸣再启问策之卷,缓声问:
“此策堂之事,何为成?”
“何为止?”
赵见非终现身,于堂后缓步而入。
他未望秦不归,只看案前素纸,淡声说:
“愿书此策者过,立名。”
“我不裁。”
“但我要看,有多少人——愿替他落这一笔。”
堂中静默三息,忽有一人起身,步至石案之前,落一名。
礼官问:“汝为何书?”
那人答:
“我不信他,也不全信你们。”
“但这世上第一次,有人愿听我们说愿望。”
百官席上,起者十五,未起者三十八。
案上素卷,落名十七,未落八十三。
却是纸命制度首次——有一纸成卷,列为策堂“附议政章”。
名为:
《民志录议本册·卷壹》
副题一行:
“凡此志名,皆有人愿听。”
那一刻,纸不归律,却成政策之一隅。
志未主政,却入国堂之一页。
秦不归执未卷石简,转身下阶。
他未笑,亦未喜。
只回首淡淡道一句:
“今后之策,不止官笔。”
“还有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