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声音很大,砸在青石上,砸在树叶上,砸在别墅的屋顶上,哗哗响成一片冰冷的噪音。庭院灯的光惨白,穿透雨幕,照见台阶下那个跪着的身影。
林晚还跪在那里。背挺着,头却深深垂下去。湿透的长发黏在脸上、脖子上,水不断往下淌。她不动,很久都没动一下。只有肩膀在雨水的冲刷下,偶尔会无法控制地、细微地抽动一下,像寒风中最后一点火星的明灭。
顾硕深站在二楼书房的落地窗前。窗帘只拉开一道缝。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没抽,烟头猩红的光在昏暗里明明灭灭。目光穿过雨帘,钉在楼下那个单薄僵硬的身影上。
雨声很大。书房里暖气很足,干燥温暖。但他觉得胸口发闷,像堵着一块湿透的棉絮。烟灰终于掉落,烫在昂贵的羊绒地毯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小点。他毫无察觉。
愤怒还在胸腔里烧,烧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竟敢顶撞他!用那种眼神看他!为了那个沈屿……那个该死的沈屿!她欠他的!她活该跪在那里!让她清醒!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天!
他烦躁地扯了一下衬衫领口,喉结滚动。目光却像被钉死,无法从那片冰冷的雨幕里移开。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点,但寒意更重了。庭院里的水汽弥漫上来,带着泥土的腥味。
窗外的身影,忽然毫无预兆地晃了一下。
很轻微。像被风吹动的芦苇。
顾硕深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紧!烟身在他指间无声地折断。
紧接着,他看到那个挺首的脊背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以一种极其缓慢又无可挽回的姿态,软软地、无声无息地朝一侧倒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着雨声和玻璃,几乎听不见。是身体砸在湿冷青石上的声音。
林晚侧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脸贴着粗糙的石面,长发散乱地盖住半边脸颊。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苍白的脸和毫无生气的身体。
顾硕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那一瞬间,“铮”地一声,彻底崩断!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
手里的断烟和燃烧的烟头被狠狠甩开,撞在玻璃窗上,溅起几点火星,又滚落在地毯上。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陷入某种巨大恐慌的困兽,猛地转身!动作带倒了椅子,沉重的实木椅子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看也没看,几步冲到书房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门!
“先生?”走廊上,管家被巨大的动静惊动,愕然地看着他。
顾硕深像没听见。他脸色铁青,眼神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里面翻涌着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滔天巨浪——是未消的暴怒?是看到猎物倒下的惊慌?还是别的什么?他顾不上分辨!他冲下楼梯,脚步沉重急促,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咚咚的回响。
一楼客厅温暖明亮的光线晃得他眼前发花。他冲到玄关,一把拉开那扇沉重的、隔绝了温暖与冰冷的雕花木门!
冰冷的、带着浓郁水汽的风裹挟着雨点,瞬间扑了他满脸!他毫不在意,一步跨下门廊的台阶,冲进瓢泼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肩膀、后背。昂贵的皮鞋踩在湿滑的青石和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几步就冲到台阶下。
林晚依旧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单薄的衬衫和长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得惊人的轮廓。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被雨水打湿,像两片折断的黑色蝶翼。
顾硕深猛地蹲下身。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流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颤抖,拨开黏在她脸上湿透的头发。
她的脸冰凉。皮肤触手是刺骨的冷。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一股极其陌生的、尖锐的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比刚才看到她倒下时更甚!比他五年来积攒的所有恨意都要尖锐!
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将她从冰冷的泥水里捞了起来!
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又像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冰冷的布娃娃。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湿透的胸膛上,冰冷的脸颊贴着他同样湿透的衬衫。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进他的颈窝,冰得他一颤。
“林晚!”他低吼,声音嘶哑破碎,被雨声盖过一半。他用力晃了晃怀里冰冷僵硬的身体,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她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冰冷的身子死死箍在怀里。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这块冰。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衣服不断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管家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先生!这……林小姐她……”
“叫医生!!”顾硕深猛地抬起头,冲着管家嘶吼!眼睛赤红,感觉要滴出血来,里面翻涌着暴戾、恐慌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现在!立刻!!”
管家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得倒退一步,连声应着,跌跌撞撞跑回别墅打电话。
冰冷的雨幕里,只剩下顾硕深和他怀里毫无生气的林晚。
他死死抱着她。她身体的冰冷透过湿透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滚烫的皮肤上。那冰冷的触感,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进他混乱不堪的神经里。
恨呢?
那滔天的恨意呢?
那认定她背叛、认定她该死、认定她欠债的愤怒呢?
为什么此刻,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是这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是这种恨不得将怀里这冰冷身躯揉碎了、嵌进自己骨血里的……可怕的占有欲?
他低下头,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砸在林晚毫无血色的唇上。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
一个被他亲手钉在雨夜里、钉在绝望中的模样。
顾硕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怀里冰冷的人抱得更紧,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骨头。下颌抵在她湿透冰凉的头顶,灼热混乱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发丝。
“林晚……”他嘶哑的声音在暴雨中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暴戾之下的绝望和……恐惧,“你……你敢死……我弄死你……”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们。他抱着她,像抱着整个世界最后一块失落的碎片,站在冰冷的漩涡中心。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被彻底搅动,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混乱而汹涌的暗流。那里面,恨意依旧翻腾,却有什么更庞大、更可怕的东西,正挣脱束缚,咆哮着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