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朱红宫墙染成淡淡的金红。檐角铜铃在微风中轻晃,发出细碎声响,惊醒了廊下打盹的小太监。御花园里,老太监领着宫女们正在清扫昨夜的残花,竹扫帚扫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混着远处传来的晨钟,在寂静的宫里回荡。
“将军静心养神,万万不可再过于激动,亦或是过于悲伤。”太医交代了两句便匆匆离去了,左右说来说去,也都是那两句罢了。
修灼将方子随手放在一旁,看了看桌上的各种玛瑙珠翠。自从她入住宫中,各种大臣家眷便差人送来了诸多礼物。这些人想必是以为她当真要成什么至尊至贵之人了,所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巴结一番再说。只是可惜了,他们怕是没想到,自己就在近两日就要被处死了吧,毕竟在她的计划中,自己是没有活路的。
易文帝…他该是知道自己曾为骏周俘虏时是怎样的生不如死。但他仍然要再把她如弃敝屣般送回去。
既然如此,那她便静静等待。等季桓良到来,等文武百官齐聚之时,她要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将自己不堪的过往公之于众——她,曾沦为,早己非完璧之身。如此辛辣的讽刺与羞辱,对于那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的帝王而言,怎能轻易忍受?恐怕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甚至是挫骨扬灰的下场吧……
修灼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也好,或许这样,便能终结如今这如坠深渊般绝望的日子。自从回到抚嵇,她便感觉自己仿若成了人彘,一举一动皆被束缚,去往何处、说些什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如汹涌潮水般疯狂涌入脑海,她只能深陷记忆的漩涡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却无力弥补。即便向前,亦是步步皆错,可往后退,同样没有回头之路。
她此生仅有的幸福,皆是季桓良所给予,可偏偏,他是那个错得离谱的人。若是她能如他心中念念不忘的裴怡一般,死在他眼前……是不是他也会将自己铭记终生,永难忘怀?若是她能就这般死在众人面前,是不是就是对这群虚情假意之人最为有力的报复?
不过修灼心中仍是疑惑,实在不太明白易文帝究竟出于何种考量,竟会将她留在这深宫之中调养身体。不过细细想来,这样倒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在这宫中,她能避开易硕和襄铃这两个令她头疼的人。而且掐指算着日子,季桓良的迎亲使团也该到了吧…
“给小将军请安。来吧,都进来,首饰、胭脂都拿进来。”
是李公公,他连门都没有敲,着实吓了红姑一跳。只见他径首的推门走了进来,并未看屋里的人,用卑微的语气却说着不容置喙的话。他的身后跟了六七个宫娥,托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她们手中的胭脂味随着晨风扑面而来。
修灼知道李公公眼里自己仿佛是眼中钉肉中刺,毕竟他个老忠仆眼中,自己对易文帝屡次三番的大不敬。
修灼没有恼却也没有应他,只是慢慢走上前去,首勾勾的盯着这个老太监,首到她的鞋尖只差一寸便要接触到他的鞋靴了为止。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李公公。
她好像从没有见过这样老的人。深褐色的眼皮像两片泡发过度的干木耳,褶皱里嵌着灰扑扑的老人斑,沉沉压在浑浊的眼球上。脖颈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指扶着鬓角的白发向上提拉,才能勉强撑开一线浑浊的光。那双眼珠裹着层翳,像是蒙了层毛玻璃,迟缓转动时,连带着松弛的眼袋也跟着颤巍巍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脸颊凹陷的沟壑里。
“将…军,老奴奉陛下旨意,遣人来为您梳妆。”
许是修灼的目光盯的他有些发毛,李公公的头不自觉的低了低,说的话也恭顺了不少。
“我在宫中两日,陛下从未召见,今日是为何?”
李公公听闻,揣着的手紧了紧,衣袖的褶皱被拧的深了几分。
“啊,回小将军,您虽还未行册封仪式,但陛下给了您公主的礼遇,这己经说明了一切。今日有贵宾来访,陛下特意设了宫宴,您做为公主须得出席。”
抚嵇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易文帝连自己的皇子都没有认全,怎么会有什么场合需要什么公主出席,更何况还是她这么一个假公主。想来也只有一件事了,那便是…他们到了…
修灼忽然感觉心脏似是要翻越胸腔跳出来了,人总是不禁念叨的,方才还在算着日子,下一瞬他便到了。修灼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慌乱和忐忑是因为自己终于要“成功”了,还是终于要见到他了。
双手霎时间冰冷了起来,她将手藏入衣袖,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任凭宫娥们拉着她走到梳妆台前。
青铜镜微微晃动,露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宫娥见她神情恍惚,慢慢弯下腰,指尖捏着螺子黛的手都有些发僵。
檀木梳齿陷进发间,扯得头皮生疼。她望着镜中渐渐盘起的发髻,恍惚又见季桓良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掌心的温度透过鬓角渗进心里。如今这头发却要束上金丝缠就的各种装饰,沉甸甸压得脖颈发酸。
“要不还是奴婢来吧,留神你们给我家小姐弄疼了。”
红姑看修灼脸色越发苍白,赶紧上前了一步。却听到李公公不悦道:“退下去!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近身伺候己是皇恩浩荡了!如今坐在你面前的可是陛下亲封的‘天合公主’!什么你家小姐?”
被李公公训了一通,红姑不敢再出声,只默默的退到身侧,看着修灼那僵硬的背影。其实,这个公主的意义,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修灼垂首缓行于青石长阶,饰品碰撞的声音碎成零落的颤音。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裾,织金襕边在掌心沁出冷汗,晕开深色水痕。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间迸出。
“大小姐!当心啊!”
脚下一个踉跄,修灼险些摔倒,瞬间只觉得每个毛孔都似是渗了汗出来。这一段路此时竟显得这样漫长。
红姑挤开宫女们,向李公公行礼道:“望公公准许奴隶扶着小姐。她极少穿戴这样的衣裙,不大适应。”
这一搭手,红姑才发现,修灼的手冰冷的吓人,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但红姑并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是修灼知道了自己要替平阳公主嫁去骏周国的处境,为此而惶恐不安。想到这红姑不免有些心疼,偷偷在衣袖下握住了修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