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璃刚回到席间。
鎏金铃三响,李昭宁广袖一展,十二名侍女抬着七张焦尾琴鱼贯而入。琴身漆光如水,岳山处皆嵌着小小的五爪龙纹——这是御用琴坊的标记。
李昭宁的玄铁护甲划过琴囊金线,七张焦尾琴在日光下泛着幽光。夕日注意到第三张琴的龙纹徽记——五爪中有一爪断裂处闪着新硎的铜色,像是近日才被人刻意磨出旧痕。
“既是赏荷,便以‘水’为题即兴一曲。”李昭宁目光扫过东南角的紫檀屏风,“限一炷香。”
苏明蕙己迫不及待抚上第一张琴。她指尖抹挑的姿势极漂亮,可《鹤冲霄》第一个泛音就闷如湿柴。夕日看见她袖口沾着的松香粉——方才假装整理琴轸时,这蠢货竟把松香撒在了弦上。
“铮——”
苏明蕙的第三句轮指彻底崩了音。本该表现鹤唳九霄的剌音,却因琴弦粘滞变成了母鸭嘶叫。屏风后传来茶盏轻搁的声响,接着是绢帕掩唇的轻咳。
夕日听着那咳嗽声的节奏——有点像是某种讯息。
她暂且保留心中疑问,继续看着苏明蕙的抚琴。
苏明蕙的冷汗己浸透胭脂。她强撑着弹完最后一段,收势时“不小心”将茶泼在琴面上:“这琴弦怕是受潮了...”
一曲终了,苏明蕙算是被出局了。
只见苏明蕙脸色惨白地走向自己的位置,台下的人,或是惋惜,或是幸灾乐祸。
就比如陈小姐——商户的女儿。
下一个也便是她上场了。
陈小姐选了最稳妥的《春江花月夜》。她的指法如绣花般规整,可夕日瞧见屏风下的金丝履尖开始不耐地轻点——当弹到"鱼龙潜跃水成文"时,那双脚突然转向外侧。
“陈姑娘的轮指倒是新颖。”李昭宁突然打断,“只是这‘水成文’该用跪指,怎的用了搯起?”
陈小姐顿时乱了方寸。后半段完全在重复固定指法,像台僵硬的纺车。
夕日听到屏风后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像是在记录什么东西。
轮到苏明璃时,夕日突然跪坐琴案旁:“小姐,这琴轸有些紧。”她假装调试琴轸,实则用银簪刮去了龙龈处残留的松香。
苏明璃的指尖悬在弦上三寸忽停。她望向那断爪龙纹,竟改了原定的《潇湘水云》,信手拨出一串泛音——恰是前朝《折梅谱》的起手式。
“这是......”李昭宁的护甲猛地扣住案几。
屏风后传来衣裙摩擦声。夕日看见沉香色马面裙的阴影映在纱屏上——那人坐首了身子。
苏明璃的吟猱突然变得极轻。本该表现梅花傲雪的剌音,她全转为细微的跪指。最妙的是“月映寒梅”段,左手无名指在十徽处轻点,竟泛出黄莺啼柳般的清音——这是失传的“柳浪指法”。
“咔。”
屏风后传来指甲掐断的声音。
最后一个泛音将散时,苏明璃突然右手一扬——七根弦同时震动,却只发出一个纯净的宫音。这手“七弦归一”的绝技,连李昭宁都变了脸色。
纱屏后的身影倏然立起。缠枝银牌“当啷”落在琴案上时,夕日才看清那人是一个老妇,更确切来讲,她猜测应是宫里的某位嬷嬷。
因为那人戴着的翟鸟钗——凤目嵌着两粒朱砂珠,不像寻常人家能用的起的东西。
屏风后。
“三日后,凤藻宫的轿子会来接人。”嬷嬷的视线掠过苏明璃耳垂的朱砂痣,“这位姑娘的指法...很像一位故人,她是谁?”
李知府恭敬道:“她是苏府的二姑娘。”
“嗯,各方面才情都很不错。她务必要留下。”
“是,下官明白了。”
比赛继续进行着,只不过这次的主事人变成了嬷嬷。
沉香色马面裙掠过屏风,嬷嬷的翟鸟钗在夕日眼前晃出一道血痕般的残影。
当她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在场的小姐们,全都挺首了身子。
嬷嬷只是微微蹙眉,“继续吧,相信在座的,应当都知道我来这里的意图,希望你们能为当今圣上选拔出最优秀的秀女。”
一连听了好几个女子抚琴,嬷嬷的神色都不太好看。
“下一位,孙阮灵。”
席间顿时响起窸窣议论:“她父亲不是流放了吗?”
“听说她娘临死前还穿着罪衣...”
一时之间,台下议论声不断。
夕日自然也听到了,好奇问道,“这位孙姑娘是何人?”
苏明璃微微叹气:“他父亲是当年的通判,只是牵扯到一件案子,被免官了。”
穿月白襦裙的孙小姐行至台前,“民女,孙阮灵。”。
当嬷嬷行至她面前时,“开始吧。”
月白襦裙的少女行至琴案前,却未碰琴。她从荷包取出片枯荷覆在案上,指尖轻叩叶脉经络,竟发出清越泛音。夕日忽然嗅到一缕沉水香——与断爪琴匣里的气息如出一辙。
嬷嬷的翟鸟钗猛地一颤:“你母亲...可是阮家旁支的姑娘?”
孙阮灵将枯荷折成方胜:“家母临终前说,若有人问起这香,便把这个交给凤藻宫旧人。”
暮色沉入荷塘时,三枚银牌在琴案上排开。嬷嬷的护甲依次点过:
苏明璃:“三日后,凤藻宫轿子来接人。”
孙小姐:“十日后,自有人送你去省城。”
赵小姐:“且等着礼部文书。”
临行前,嬷嬷突然将断爪琴推向苏明璃:“这琴...原该是你的。”
嬷嬷抚过断爪琴的裂痕:“二十年前阮家获罪时,这琴被斩断一爪。”她突然看向苏明璃,“二姑娘的跪指手法,倒像阮家嫡系的‘折梅手’。”
苏明璃指尖抚过琴底刻字:“我娘...不,姨娘从不让我碰琴。这是偷看西厢房废谱学的。”
夕日注意到琴底"阮"字旁还有刮痕——隐约是个“婉”字。
青帷小轿离去时,夕日听见假山后苏明蕙的尖叫:“李玉婵!你答应过要帮我除掉...”
“啪!”
玄铁护甲的反光刺进夕日眼底——李昭宁正冷眼看着李玉婵将双鱼佩扔进荷塘。
天蚕丝突然发烫。夕日抬头见飞檐上黑影闪过,那人腰牌“凤藻宫行走”六字滴着血般的朱漆。
苏明璃在轿中突然落泪:“原来西厢房的废谱...是母亲留给我的。”
夕日掀帘回望,最后一盏灯笼映出嬷嬷对李昭宁的唇语:“...那本《折梅谱》缺的第三页,就在苏府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