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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品站的铁门半敞着，锈蚀的铰链像老人磨牙的声响，浩仔钻进去时，轮胎堆成的山正往下淌黑水，雨后的橡胶腥气混着柴油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老王头蹲在磅秤后面，鼻梁上的老花镜缺了条腿，用麻绳捆着挂在耳朵上，他手里捏着本《赤脚医生手册》，正一页页抖落，纸屑像头皮屑似的簌簌往下掉。
“八分钱一斤。”老王头头也不抬，“废纸就这价。”
浩仔从兜里掏出那叠油印试卷——被主任撕烂的极限题，纸边还粘着鸡嗦囊里的黏液，老王头接过来，随手扔进身后的麻袋，麻袋突然动了动，一只灰老鼠窜出来，叼走半张纸，书角在它齿间啃出锯齿状的缺口，像心电图上的室颤波形。
“要啥自己翻。”老王头用烟杆指了指角落。
浩仔蹲在废书堆前，手指刚碰到本《数理化自学丛书》，就听见封面下传来“沙沙”声——是蟑螂产卵的动静，他掀开书，扉页的文字序言己经发黄，但最底下那行钢笔字却像新写的：
“别碰辣椒——钱浩（2019.4.5）”?
红袖章闯进来时，浩仔正把文字序言撕下来往嘴里塞，纸页在舌尖化成糨糊，油墨的苦味顺着喉管往下爬，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藏什么呢？！”红袖章的解放鞋踩住他脚踝。
浩仔蜷着身子干呕，胃里翻起酸水，老王头的烟杆“啪”地敲在磅秤上：“小崽子偷吃废纸呢，饿疯了！”
红袖章揪住浩仔衣领，他袖口的樟脑丸味混着汗酸，熏得人眼睛发胀，浩仔突然想起病历本上那条诊断：?“胃黏膜损伤，忌辛辣”?。
“搜！”红袖章踢翻书堆。
《数理化自学丛书》的残页飞出来，其中一页粘在轮胎的黑水上，微积分公式被泥污晕染，渐渐变成2019年CT报告上的脑部扫描图。
老王头突然咳嗽起来，痰盂里的黏液泛着蓝光：“同志，这堆废纸刚过完秤……”他踢了踢磅秤，生铁秤砣“咣当”滚到浩仔脚边。
秤砣底部刻着两行小字：
“北纬28°12'，东经112°59'”?
“晒谷场第三堆稻草下”?
回家路上，浩仔的胃绞成一团，路过乡食堂，炊事员老刘正往锅里倒辣椒，热油爆出的辛辣冲进鼻腔，他当场吐了出来。
呕吐物里，那篇文字序言居然完好无损，只是字迹变了——?“老粮仓暗道图在晒谷场”?，墨迹新鲜得像刚写的。
芦花鸡在院门口踱步，鸡爪沾着泥，在地上踩出串奇怪的符号：?“勾股定理图示”?。父亲蹲在井台磨斧头，缺指的手按着磨刀石，水混着铁锈流进阴沟。
“爹，晒谷场的稻草堆……”
磨刀声停了，父亲撩起衣角擦斧刃，露出腰间一道疤——和浩仔未来病历上的手术切口一模一样。
“稻草堆里能藏啥？耗子窝！”父亲突然提高嗓门，眼睛却盯着院墙外，浩仔顺着视线看去，红袖章的影子正烙在土墙上，像截被拉长的绞索。
半夜，浩仔摸黑溜到晒谷场。
第三堆稻草下埋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的“丰收”二字己经褪色，掀开盖子，里面是本《数论导引》，书页间夹着张脑电图——纸上的α波和β波被红笔画了圈，连起来竟是镇卫生院的平面图。
角落里有人“嗤”地笑了声。
浩仔猛地回头，月光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脸藏在斗笠阴影里，只有右手缺了根小指。
“华罗庚在昆明躲轰炸时，把哥德巴赫猜想写在香烟纸上。”那人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锈，“你现在烧了这本书，十年后会有人把它印在高考考卷上。”
斗笠抬起，浩仔看见了自己的脸——皱纹更深，眼白泛黄，是2019年的那个“钱浩”。
秤砣的坐标指向县城国营旅社。
浩仔把《数论导引》藏进裤裆，贴着大腿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旅社前台的老太太正在打毛衣，毛线团滚到他脚边，扯开的红线缠住他脚踝，像条细细的血丝。
“207房空着。”老太太突然说，“但马桶堵了。”
房间里的霉味像堵湿墙，浩仔掀开马桶水箱盖，里面沉着个防水袋，袋中是本《1984年高考考试说明》，扉页盖着“绝密”红章。
最后一页被撕掉了，但装订线处残留着半句话：
“当晒谷场的稻草……”?
窗外传来拖拉机轰鸣，车灯扫过墙面，浩仔突然发现斑驳的墙纸上全是数字——每一组都是“勾股定理图示”的变体，最底下那行还粘着根芦花鸡的羽毛。
天亮前，浩仔把饼干盒放回原处。
稻草堆突然塌了半边，露出半截锈蚀的拖拉机轴承，轴承上刻着幅奇怪的图案：晒谷场的地形图，七个稻草堆的位置连起来，竟是米斗计量标记的形状。
远处传来鸡鸣。
芦花鸡站在谷场边缘，鸡冠血红，正一下下啄着地面。浩仔扒开浮土，挖出个玻璃药瓶——标签被腐蚀得只剩两个字：?“勿忘”?。
瓶子里蜷着张烟纸，上面的字迹和未来病历如出一辙：
“他们要在晒谷场烧书，但稻草堆里藏着火种。”?
回废品站的路上，浩仔被红袖章堵在了巷口。
“手里拿的啥？”
浩仔攥紧药瓶，玻璃硌得掌心生疼，老王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响：“小兔崽子！让你搬的废铁呢？”
红袖章扭头时，浩仔把药瓶塞进嘴里，玻璃在齿间“咯吱”作响，锋利的碎片划破舌尖，血混着咸腥流进喉咙。
老王头揪住他耳朵往废品站拖，低声说：“明晚晒谷场要开批斗会。”他往浩仔兜里塞了块生铁秤砣，“把这玩意儿扔进火堆，能救你的命。”
秤砣底部新刻了一行字：“晒谷场上的记忆宫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