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的泥墙像筛子般漏着风,程冬青把最后一把茅草塞进墙缝时,指尖的冻疮崩裂出血珠。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炕席上画出个惨白的光圈,正好笼住妹妹秋穗蜷缩的身影。
"哥,我喘不上气..."秋穗的指甲抠进炕沿,青紫色的指节像冻僵的野葡萄。她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还是用母亲当年的嫁衣改的,败色的红缎面下探出发黑的棉絮。
程冬青摸向炕尾的陶罐,指尖触到冰凉的橡子。分家时赵金凤施舍的五斤粗粮,早被二婶换成喂牲口的橡实。他抓起两颗橡子攥在手心,硬壳上的尖刺扎进掌纹——这是1975年东北农村最锋利的货币。
前院突然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王秀芹压抑的呜咽混着赵金凤的咒骂刺破窗纸:"丧门星还敢藏吃食?老三!把你媳妇捆到祖宗牌位前!"
程冬青抓起体温计冲出门时,月光正照见母亲跪在磨盘旁。她枯草似的头发上沾着玉米糊,怀里紧紧搂着个粗布包袱,十指被麻绳勒得发紫。瘸驴阿灰在槽边焦躁地刨蹄,缰绳把木桩拽得咯吱作响。
"奶,这是要闹出人命?"程冬青的镜片结满白霜,呵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凝成冰晶。他看见包袱里滚出半块发霉的鸡蛋糕——那抹刺眼的奶油黄,让他想起前世上海外滩霓虹灯的颜色。
赵金凤的裹脚布在雪地上拖出毒蛇般的痕迹。她抡起烧火棍砸向王秀芹的脊梁:"败家娘们!敢偷老大家的祭品..."棍梢突然被程冬青攥住,椴木棍身上的倒刺扎进他虎口,血珠顺着纹理渗成诡异的图腾。
"去年清明祭祖,"程冬青的声音比冰溜子还冷,"供桌上的白面馒头,可是二叔拿去换了烧刀子。"他忽然扯开母亲衣襟,露出锁骨处溃烂的冻疮,"这些祭品,够换支青霉素吗?"
程满仓缩在柴垛后的身影猛地一颤。这个被孝道压弯脊梁的男人,此刻正把编了一半的竹筐捏得咔咔响。竹篾刺进掌心的血,一滴一滴染红脚边的《赤脚医生手册》——那是他当年亲手从岳父的遗物里抢救出来的。
"反了!反了!"赵金凤的银簪子突然戳向自己咽喉,"我这就吊死在老程家祠堂,让列祖列宗看看..."她浑浊的老眼却瞟向院门,那里正传来胶底棉鞋踩雪的吱嘎声。
程冬青突然举起体温计。玻璃管里的水银柱在月光下泛着汞毒特有的幽蓝,39.8℃的刻度像柄淬毒的匕首:"李支书上个月刚说过,迫害知青要挨枪子儿。"他故意抬高声调,"这要是革命后代被封建迷信害死..."
院门轰然洞开,民兵的枪管挑飞门闩。李大江的狗皮帽子上积着雪,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时突然定在鸡蛋糕上——那抹奶油黄让他想起三年前病逝的女儿,临终前攥着的也是半块鸡蛋糕。
"程赵氏!"武装带抽在磨盘上迸出火星,"公社三令五申不许搞旧风俗,你这是要唱对台戏?"
赵金凤的裹脚布突然缠住王秀芹的脖颈:"是这丧门星偷祭品..."她枯爪般的手指突然触到个硬物——支锈迹斑斑的针管从王秀芹怀里滑落,针头上还沾着十年前的血渍。
程冬青瞳孔骤缩。他认出这是姥爷当年给杨靖宇部队送药时用的注射器,母亲竟偷偷珍藏至今。当李支书弯腰去捡时,针管上的五角星在雪地反光中格外刺目。
"这是...王老先生的行医箱?"李支书的声音突然发颤。他想起自己三岁时,正是那位背着红漆药箱的老郎中,把他从霍乱鬼门关拽回来。
阿灰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众人回头时,看见瘸驴正从槽底刨出个油纸包——二十斤全国粮票像枯叶般散落,1962年的红戳在月光下宛如血痕。
程冬青的镜片蒙上白雾。他看见母亲悄悄把针管藏回衣襟,父亲用竹篾在雪地上划出"救命"的笔画,而秋穗的棉袄领口不知何时染上了蓝莓汁——那是他前世在华尔街操盘时,秘书每天准备的抗氧化果汁颜色。
"奶,您猜这些粮票能换多少盘尼西林?"程冬青碾碎掌心的橡子,汁液顺着指缝滴在体温计上。他突然笑了,那笑声让赵金凤想起深山饿狼啃食骨头的声响。
当民兵把粮票装进档案袋时,程冬青注意到李支书的食指在袋口画了个圈——那是十年前他们爷俩进山打狍子时的暗号,代表"见者有份"。
雪越下越大了。程冬青把秋穗滚烫的额头贴在自己胸口时,听见母亲在哼唱姥爷教的东北小调:"腊月冰河开呀,红药箱子来..."破音处混着血沫,在寒风里凝成冰碴,一粒粒砸碎在1962年的粮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