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阳光是惨白的,没什么温度,斜斜地打在塔克拉玛干深处这座庞大基地高耸的水泥围墙上,投下巨大而僵硬的阴影。风依旧冷硬,卷起地面残留的雪沫,打在脸上像细碎的沙砾。基地内部,暖气开得很足,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机质的、属于庞大机器的味道。
张静怡牵着囡囡的小手,走在一条铺着浅灰色防滑地垫的长长走廊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囡囡穿着基地临时配发的、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棉袄,小脸被暖气熏得红扑扑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的玩具救护车,那是医护人员哄她时给的。她好奇地左右张望着,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铁门,门上的观察窗也都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亮。
“妈妈,我们去哪里呀?”囡囡仰起头,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初到陌生环境的不安。
张静怡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女儿的小手,掌心有些潮湿。“去见一位……王阿姨。”她声音放得很轻,试图驱散自己心头那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阴霾。丈夫张汝京平安的消息是巨大的慰藉,如同刺破暴风雪后的第一缕天光。但这光芒之下,巨大的基地,无处不在的肃穆与保密氛围,还有那些紧闭的铁门后隐藏的未知,都让她心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这里不是家,这里是堡垒,是前线。
终于走到走廊尽头。一扇双开的、刷着浅绿色油漆的木门虚掩着,门上挂着一个简单的牌子:“家属联络与安置办公室”。门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张静怡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温和干练的女声传来。
推开门,暖意和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布置得简洁而略显温馨,几张办公桌,几盆绿萝,墙上贴着几张风景画。王梅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见她们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静怡同志,囡囡,快进来坐。”她绕过桌子,引着母女俩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又弯腰对囡囡笑着说,“囡囡真乖,阿姨这里有糖。”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盒包装精美的水果糖。
囡囡眼睛一亮,怯生生地看了看妈妈。张静怡点点头,她才伸出小手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不客气。”王梅摸了摸囡囡的头,目光转向张静怡,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郑重,“静怡同志,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也是比较沉重的工作,需要和你沟通,并征询你的意见。”
“沉重”两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张静怡刚刚平静一些的心湖。她下意识地坐首了身体,手指绞紧了衣角。“王主任,您说。”
王梅没有立刻开口,她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上了百叶窗,将外面基地冰冷的景象隔绝。房间里的光线柔和下来。她走回办公桌,拿起刚才那份文件,却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指腹轻轻着牛皮纸封面,仿佛那纸张有千钧之重。
“静怡同志,”她重新坐下,目光坦然地迎向张静怡,“‘夸父’计划,是我们国家倾尽全力打造的一柄剑,一柄对抗未来未知威胁的利剑。它的成功,凝聚了无数像张汝京同志这样最顶尖科学家的智慧、心血,还有……”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以及一些同志,最宝贵的生命。”
张静怡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生命”二字如此清晰地被说出来,一股冰冷的寒意还是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囡囡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骤然紧绷的情绪,停下了剥糖纸的动作,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妈妈。
“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的未来,他们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王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是共和国的脊梁。国家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
“英雄己逝,但他们的血脉和精神需要延续,需要被守护。”王梅的目光落在懵懂的囡囡身上,带着一种深切的悲悯与责任,“组织上经过反复核查、审慎评估,最终确定了第一批符合接收条件的……烈士遗孤名单。”
她终于翻开了手中的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名单上的孩子,他们的父亲,都如同张汝京同志一样,是‘夸父’计划不同领域、不同岗位上的核心骨干。他们倒下了,有的倒在了异国他乡冰冷的实验室事故中,身份至今无法公开;有的倒在了突破关键技术的最后冲刺里,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还有的……倒在了保护核心数据转移的路上,用血肉之躯筑起了最后的防线。”王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与火。
她将文件轻轻推向张静怡,翻开的那一页上,是一份打印整齐的表格。表格顶端,印着几个醒目的黑体字:“‘夸父’计划首批烈士遗孤接收安置预案(绝密)”。
张静怡的目光落在表格上,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编号:KFD-YG-001】
姓名:周小雨
年龄:14岁
父亲:周振华(代号“烛龙”),“夸父”能源系统首席工程师。于XXXX年X月X日,在西北某地下试验场进行新型微型反应堆极限测试时,遭遇不可控链式反应临界事故,为紧急手动插入最后一根安全棒阻止堆芯熔毁,全身暴露于致死剂量中子辐射下,当场牺牲。事故原因及细节高度敏感,对外公布为普通工程事故。
母亲:李秀娟(己于三年前病故)
当前监护人:姑母周淑芬(纺织厂退休工人)
特殊备注:周小雨性格内向敏感,对父亲“意外”去世有强烈抵触情绪,曾多次拒绝心理干预。姑母年迈体弱,经济拮据。
【编号:KFD-YG-002】
姓名:童童(大名:陈宇航)
年龄:5岁
父亲:陈默(代号“谛听”),“夸父”超远程量子通讯项目组核心算法专家。于XXXX年X月X日,在随团队赴海外某合作机构进行技术验证返程途中,遭遇针对性“交通事故”,所乘车辆坠入山崖。陈默在车辆坠毁前最后一刻,将存有核心算法验证数据的加密硬盘吞入体内。遗体被发现时,硬盘完好无损。事件定性为意外,相关调查因涉及高度敏感国际关系,己冻结。
母亲:方敏(小学教师,在事故中重伤昏迷,至今未醒,植物人状态)
当前监护人:外祖母方桂兰(农村务农)
特殊备注:童童年幼,对父母遭遇认知模糊。外祖母年事己高,文化程度低,无力负担方敏高昂医疗费及童童未来教育。
【编号:KFD-YG-003】
姓名:谢薇薇
年龄:12岁
父亲:谢云峰(代号“磐石”),“夸父”基地外围安保负责人,前特种部队指挥官。于XXXX年X月X日,在基地外围反渗透警戒线上,为掩护一组携带关键生物样本撤退的科研人员,率小队主动暴露吸引敌方精锐火力,激战中身中十七弹,仍坚守阵地至最后一刻,全员壮烈牺牲。遗体被敌方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对外身份:边防部队失踪人员。
母亲:无(未婚生育)
当前监护人:无(长期寄养于某偏远县城福利院)
特殊备注:谢薇薇因幼年高烧导致听力严重受损,语言能力极弱,需佩戴助听器并接受特殊教育。性格极度孤僻封闭。
……
表格不长,只有七个名字。但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连接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一段被刻意抹去或扭曲的牺牲,一个在巨大阴影下艰难求存的孩子。
张静怡的目光死死钉在纸上,视线一点点变得模糊。她仿佛能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看到那个14岁少女深夜抱着父亲旧照片无声哭泣的倔强背影;看到那个5岁小男孩趴在无菌病房玻璃外,对着里面毫无知觉的妈妈喃喃自语的懵懂小脸;看到那个12岁的聋哑女孩在福利院角落的阳光下,用蜡笔一遍遍涂抹着一个模糊军人轮廓的孤独侧影……还有那个编号KFD-YG-007,名字栏赫然写着“囡囡(大名:张念安)”,父亲:张汝京……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伤、愤怒、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手中那份冰冷的名单上,迅速洇开了黑色的墨迹。她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花,指尖沾满了湿漉漉的墨痕和泪水。
“妈妈……”囡囡被吓到了,手里的糖掉在地上,伸出小手慌乱地去擦张静怡的脸,“妈妈不哭……”
王梅沉默地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中充满了理解与沉重的共情。这份名单,是无数个夜晚反复权衡、锥心刺骨后的结果。每一个名字的确认,都伴随着巨大的责任与难以言说的痛楚。
张静怡用力吸着气,试图平复汹涌的情绪,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抬起泪眼,看向王梅,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王主任……他们……这些孩子……他们的爸爸……”
“是的,”王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的父亲,和张汝京同志一样,都是共和国的英雄。他们用生命守护了‘夸父’,守护了我们所有人的未来。现在,国家和组织,有责任、也有义务,守护好他们的孩子,守护好英雄的血脉。”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郑重:“这份名单,是最高级别的绝密。这些孩子的真实身份,他们父亲的真正牺牲原因和地点,在可预见的未来,甚至在他们有生之年,都可能无法公开,无法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承认和荣耀。他们的成长,将在高度保密的特殊环境下进行,接受最好的保护、教育、医疗和心理疏导,但也意味着……他们可能永远无法像普通孩子那样,自由地生活在阳光下,拥有平凡的生活。”
王梅的目光转向懵懂地看着她们的囡囡,又回到泪流满面的张静怡身上:“张静怡同志,组织上经过综合评估,认为你作为张汝京同志的家属,经历过同样的考验,更能理解这份牺牲的重量,也具备协助我们安抚、照顾这些孩子的能力和情感基础。因此,我们正式征询你的意见:是否愿意,作为基地特聘的生活辅导员和心理支持人员,参与到这批烈士遗孤的接收、安置和后续的陪伴工作中?”
房间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囡囡捡起地上的糖,小心翼翼剥开糖纸的轻微声响,还有张静怡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窗外,惨白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一些角度。风卷起最后一点残雪,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张静怡的目光,从那份被泪水打湿、墨迹模糊的名单上抬起,缓缓扫过上面那一个个陌生的、却仿佛带着血痕的名字——周小雨、陈宇航(童童)、谢薇薇……最后,落在了“囡囡(张念安)”上。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深夜,丈夫在书房伏案工作的疲惫背影;看到了风雪归途上,那持枪肃立、用血肉之躯为她们母女开辟生路的军人;看到了“黑土”初鸣时,实验室里那些喜极而泣、却又背负着沉重过往的面孔……
她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双清澈的、带着担忧和依赖的大眼睛。囡囡伸出小手,将剥好的、沾着一点灰尘的粉红色水果糖,努力地递到张静怡嘴边,小声说:“妈妈吃糖,甜……不哭……”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杂着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在张静怡胸中奔涌、凝聚。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颗糖,而是紧紧地、将女儿小小的、温热的身体拥入怀中。她把脸深深埋进囡囡带着奶香味的柔软头发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孩子的发丝。
良久,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眶红肿,但眼神却如同被泪水洗过一般,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她迎向王梅等待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哽咽的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王主任……”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