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1977年的冬天，凛冽的北风如同猛兽的利爪，裹挟着鹅毛大雪席卷大地。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被覆盖，寂静而寒冷。然而，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人们眼中却跃动着前所未有的希望。
恢复高考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划破了多年的沉寂，震动了神州大地。这头沉睡多年的雄狮，终于在时代的阵痛中缓缓苏醒，一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变革就此拉开序幕。
1978年深秋。校园里的梧桐树褪去了夏日的葱郁，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在泥土路上铺成斑驳的金毯。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奏响离别的挽歌，又像是在诉说着青春岁月里的点点滴滴。
我站在霁虹诗社的梧桐树下，指尖轻轻着高中录取通知书。这张薄如蝉翼的纸，此刻却重若千钧，承载着我的梦想、努力与期待，也承载着时代赋予的使命。梧桐叶在枝头簌簌作响，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三年前那个怀揣着对诗歌的热爱，捧着《唐诗三百首》初入诗社的自己。那时的我们，天真烂漫，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
周玉英和许雅琴并肩站在光影交界处，她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在泥土地上交织成复杂的光影。那光影仿佛是我们之间错综复杂情感的写照，剪不断，理还乱。
“云飞，你真的要走吗？”许雅琴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她无意识地绞着辫梢，藏青色的围巾被寒风吹得翻飞，露出脖颈间淡淡的红痕，那或许是她内心焦虑与不舍的印记。我注意到她拿在手里的那枚树叶书签，正是去年我们三人在双堌堆采风时她亲手制作的。那片书签，不仅承载着美好的回忆，更寄托着她对这段友谊的珍视。
周玉英沉默地注视着我，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深秋的风掀起她藏青色的裙摆，露出脚踝上淡青色的血管，那串我去年送她的红绳脚链，此刻正隐在裙摆褶皱里，若隐若现，仿佛我们之间若即若离的情感。
诗社活动室里，灰尘在斜射的夕阳里起舞，营造出一种朦胧而压抑的氛围。赵磊突然闯进来时，我正往行李箱里塞最后一本《艾青诗选》。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此刻头发蓬乱，校服领口歪斜，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废与不甘。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通知书，声音里充满了嫉妒与愤怒：“你凭什么能走？我爸说名额都是内定的……”
“去你爸的，名额内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哈哈笑道，笑声中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对赵磊这种想法的不屑。赵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怒气冲冲地凑上前要揍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赵磊！”周玉英厉声喝止，她快步上前挡住他试图抢夺通知书的手。我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道新鲜的抓痕，像是与人争执时留下的。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想起三天前，她在医院走廊上攥着我衣袖的模样，指节泛白，那是她无助与脆弱的瞬间。
赵磊突然笑了，笑声里充满自嘲：“周玉英，你现在倒是正义凛然了？上个月是谁哭着喊着求我帮忙？”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凝滞的空气。许雅琴手中的茶杯“哐当”落地，白开水在砖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仿佛预示着我们之间关系的破裂。她没想到，高傲的周玉英也会低三下西去求赵磊，这让她感到震惊与失望。
我感到一阵眩晕，手中的通知书差点滑落。周玉英的脸在暮色中变得惨白，她后退两步，撞到身后的书架，几本诗集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其中一本《普希金诗选》摊开在我脚边，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她用铅笔标注的眉批：“致云飞——那些共同燃烧的夜晚”。
这些文字，勾起了我无数美好的回忆，也让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更加迷茫与痛苦。
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将我们困在诗社的屋檐下。雨幕如帘，模糊了我们的视线，也模糊了我们的内心。周玉英蹲下身捡拾散落的诗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普希金诗选》的扉页上，晕染开“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字迹。我看到她脖颈间的红绳一闪而过，那是去年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承载着我对她的心意。
“我，我爸病了。”她的声音淹没在雨声中，充满了无奈与心酸，“社卫生院说要转县城治疗，需要介绍信……”
她突然抬头看着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愧疚，又有期待，“云飞，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办法能挽救我爸的生命……”
许雅琴突然冲进雨幕，单薄的身影很快被雨水浸透，消失在茫茫雨帘中。我正要追出去，周玉英抓住我的手腕：“别去！她需要冷静……”
她的手冰凉刺骨，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远处传来闷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仿佛是天空在为我们的故事而悲鸣。
赵磊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落，手里捏着的是滴了两滴雨水的录取通知书，冷笑道：“周玉英，你以为你这样云飞就能原谅你吗？”
“够了！”我一把夺回通知书，心中的愤怒与痛苦再也无法压抑，“赵磊，你该醒醒了。这个时代己经变了，靠关系、走后门的日子己经过去了。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
我转向周玉英，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心中满是心疼与无奈，“玉英，我们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有些事，终究会成为我们心中的遗憾。”
说完这句话，我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如同诗稿被暴雨打湿时的闷响。曾经，我们在诗社里畅谈理想，在梧桐树下欢笑嬉戏；如今，却因为现实的无奈，让我们的友谊出现了裂痕。但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我将带着这份复杂的情感，踏上新的征程，去追寻属于自己的未来。而这段发生在梧桐树下的故事，也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青春岁月里一段难以忘怀的篇章。
破晓时分，厨房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气，母亲早早起身，在灶台前忙碌着。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照着她温柔而专注的脸庞。
今天是我去高中报到的日子，她特意为我准备了最爱吃的早餐，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不舍与期待。
晨光熹微中，父亲的自行车在院墙边投下佝偻的剪影。那辆老式自行车是大跃进时期公社发给他的劳模奖品，承载着岁月的记忆。如今漆皮剥落如鳞片，车铃却依旧清脆，像父亲年轻时爽朗的笑声。它安静地倚在墙边，仿佛在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这段特别旅程。
我蹲在门槛上系鞋带，看着父亲往车后座垫棉垫。他的蓝色上衣己经洗得发白，后颈处磨出细密的毛球，那是无数次劳作留下的痕迹。这是他连续第三晚没合眼了，昨天他在地里割了三粪箕子草，只为了在送我走的这半天里，家里的羊不会挨饿。父亲总是这样，默默付出，从不言说辛苦。
“上车吧！”父亲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右腿跨过车架的动作有些僵硬，膝盖在裤管下突兀地隆起，那是多年劳作落下的病根。我把帆布包抱在胸前，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装着母亲连夜赶制的千层底布鞋，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她的牵挂。
车轮碾过泥土路，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露水未干的玉米叶擦过我的小腿，凉丝丝的，带来一丝清新的凉意。父亲的后背随着蹬车的节奏起伏，我能清晰看见他后颈暴起的血管，像干涸的河床，那是生活艰辛的见证。
“到了学校……”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混着链条转动的轻响，“别老惦记家里，食堂里的馍馍再不对口，也要吃饱，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的后背挺得笔首，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我知道，这简单的话语里藏着他深深的牵挂。我望着他泛白的鬓角，喉咙突然发紧，那些关于父母操劳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三个月前收到录取通知书那晚，父亲在煤油灯下反复那页红纸，粗糙的指腹在“重点高中”西个字上停留许久，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骄傲与希望。
车轮拐上另一段土路，车身开始颠簸起来。父亲的裤脚被露水打湿，深一块浅一块，像是一幅独特的水墨画。我突然想起去年秋收时，他也是这样骑车送我去县城参加诗歌比赛。那天下着小雨，他把唯一的雨衣裹在我身上，自己淋得透湿。结果我捧着奖状回家时，他正发着高烧，却还笑着说：“我儿子的字比钢笔水还要金贵。”
那些温暖的回忆，如同一颗颗璀璨的星星，照亮了我的成长之路。
“爹，歇会儿吧！”我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心疼他的疲惫。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加快了蹬车的节奏：“不累，这点路算啥嘞！”
他的声音里带着倔强，像极了我第一次写诗被退稿时，他鼓励我坚持的模样。在他身上，我学会了坚韧与勇敢。
土路两旁的杨树叶沙沙作响，叶片上的水珠纷纷坠落，仿佛在为我们送行。我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膀不再像记忆中那样宽厚。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比自行车的锈迹更深，那是生活刻下的印记，也是爱的见证。
“你娘昨晚又纳了两双鞋垫放在包里。”父亲突然说道，“她说城里的柏油路走上去发凉，让你垫在球鞋里。”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怕惊飞了路边的麻雀。我鼻子一酸，想起母亲在缝纫机前熬夜的身影，想起她总说“针脚密些，走路才踏实”。那些一针一线的温暖，是母亲无声的爱，伴我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车铃突然响起，惊起一群麻雀。父亲的后背微微一震，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去年冬天，母亲就是在这条路上摔了一跤，至今阴雨天膝盖还会疼。那天她去集市上卖鸡蛋，想给我换支钢笔，结果被卡车溅了一身泥。
“没事，”她笑着说，“鸡蛋一个没碎。”
那些为我付出的点点滴滴，父母从不抱怨，只希望我能有更好的未来。
“到了。”父亲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这时，我抬头看见一溜红砖院墙和学校高大的门楼，那是我即将开启新征程的地方。
晨雾中隐约传来报到学生的吵闹声，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父亲下车时差点摔倒，我慌忙扶住他。他的手掌布满老茧，像砂纸一样粗糙，那是勤劳的象征，也是他爱我的证明。
“去吧！”父亲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温热的鸡蛋饼，“食堂的馍馍哪有这个香。”
他的眼睛在晨光中闪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晃动，那是不舍，也是欣慰。我接过布包，触到他手指的冰凉，那一刻，心中满是感动与不舍。
“爹，我走了。”我转身朝校门走去，听见身后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突然，车铃响了两下，清脆如儿时的歌谣。我回头，看见父亲站在晨光里，朝我挥了挥手。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模糊，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
自行车的影子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中。我着布包上的针脚，突然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告别，而是一场漫长的传承。父亲用他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而我，将带着他的期望和这辆自行车的记忆，走向更远的地方。
车轮的声音渐远，却在我心中愈发清晰。那些被露水打湿的清晨，那些在自行车后座度过的时光，终将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诗行，永远温暖着我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