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最怕的不是认错,而是认得太清楚。”
天色尚未破晓,南市坊门犹未开封,杜家包子铺前的青石路却早己有人晃悠。
三个穿着短褐、头裹巾帕的衙役站在门匾前,一边啃着烤饼,一边低声议论。
“就这间?”其中一个指了指门头,“这就是那谁——‘写死人’的家?”
另一个撇嘴:“昨儿才封的铺,今早就解了。你说上头什么意思?”
第三人啐了一口油渍:“你懂什么?这叫钓鱼。”
他压低声音,目光扫了一圈,“听说这杜三火小时候,他娘那案子就怪得很。半夜死了人,第二天早上就结了案,连尸体都没验全。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娘就被定了毒杀罪。你说毒也罢,问题是用的法子不对——鲫鱼肚藏毒,一点不沾汤……谁教的法子?”
说话人摇头叹气,“可惜了他爹,写得一手端正小楷,写供写得像诗一样,最后却死得比狗还惨,在狱里吊死。啧。”
话说得越来越低,像怕谁听见似的。
他们不知道,此刻的杜三火正倚在包子铺后门的墙根,一支乌木笔轻轻敲打着门框,敲一下,他眼神冷一分,仿佛是给自己提神,又像是给这青石街敲一首慢拍的丧曲。
【1】这门包子铺,出过名
太阳刚浮出城南,巷中雾未散。
杜三火回到前铺,看见门板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
纸面未署落款,只一行字:
“写错一个字,死的不是你,是你娘。”
纸面上的字锋细劲,笔势极稳,尾笔还掩了个回钩。不是寻常人写的。
三火指尖顿了顿,嘴角勾出一丝冷笑。他没急着拆,只转身唤来小六子。
“把蒸笼抬出来。”
小六子愣住:“三火哥,这时候蒸啥包子?”
三火淡淡道:“我想看封信烧起来,是不是比蒸笼热。”
说罢,便将那封“警告信”一寸寸撕下,投入蒸笼炉底的火缸中。
火光舔过纸片,“滋滋”作响,如蛇信嘶鸣。
李守夜进门时,正好看见那火光闪灭的瞬间,神色一凛:“你这是……谁给你写的?”
“不是威胁,”三火低声道,“这是警告我——别查那桩旧案。”
“可惜啊——”
“我娘那年没机会说话。”
“这回,我说。”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说到他们听得见为止。”
【2】御史台给的第一卷,不干净
酉时未至,长安日头斜落,御史台照例熄灯前传一名笔吏入室。
杜三火穿着那身新做的笔官青衣,被一道老旧砖缝引入内堂。
这一次,不再是押,而是请。
青灯如豆,纸卷己摆。
卷轴摊开,是昨夜那桩“无头案”的笔供复写件,外封注明:“供词复查·杜三火试卷”。
三火抖开纸卷,起笔便皱眉。
第一页墨迹未干,纸面无指印——一看便知是今晨新摹。
“你们什么时候重新誊的?”他淡声问。
身旁站着的主笔官冷笑一声:“这纸,是御史台笔吏清早誊过的。”
“你若有意见,可再誊一份。”
三火没吭声,继续翻卷。
第二页、第三页——忽然他指尖一顿。
他将第三页压在灯下,细看一字:“南巷”二字中,‘巷’字少了一捺。
“这字……怎么写成这样?”
主笔眉头一皱:“何意?”
杜三火抬头,淡淡一笑:“这不是‘南巷’。”
“这是‘南香’。”
灯下众人皆惊变色。
有人冷喝:“杜三火,你知你在说什么?南香二字若定,案子就不是街坊命案,是……香会余党!”
“你凭什么断这字?”
三火不疾不徐,从怀中抽出一页旧纸:“这是我爹当年写的残卷。”
“你们看,他写‘巷’字向来撇短不提,而‘香’字上部一捺,总会多添一缀笔。”
“这纸上的‘香’,正是我爹的笔风。”
“也就是说——这三页,是我爹写的。”
御史台内堂一片死寂。
【3】这不是供词,是自杀
“你可知道你这话意味着什么?”主笔官缓缓开口,声音像寒铁划过石面。
“你在说,这纸,是旧案,是你爹所落?”
三火点头:“不仅是。”
“这不是死者写下的供词,而是……我爹三年前所写‘风雷案’残卷。”
“也就是说,昨日死在我铺前的人,是抱着我爹三年前那张供词来寻的我。”
“他死前,在纸上留下‘南香’二字,是提醒我——继续查。”
主笔脸色铁青,正要喝斥,忽听外头鼓声三响,御史台守夜兵匆匆入堂:“启禀主官——东坊再现一案,角巷香斋内,一纸未燃完的‘旧笔供’被人强行焚毁。”
“纸末残留,尚见‘南香’二字。”
众人哗然。
主笔望着三火,声音终于低了八度:“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火轻轻落下那支乌木笔,低声道:
“我爹教我‘过目存’。”
“什么字,写得对,写得假,一眼就看穿。”
“他死前,告诉我一句话——写纸的人,不一定是好人。”
“但看得懂纸的人,若不说,命就是白给的。”
他将卷纸重新卷起,起身走出堂门。
身后主笔沉声追问:“你要将这供卷写成什么?”
三火头也不回:“不是我写成什么。”
“是它,己经写成了什么。”
【4】纸未写完,命己写起
夜深风紧,南市风灯渐灭。
杜三火坐回铺后,摊开那页“南香”供卷,乌木笔悬而未落。
他心中有一桩账,迟迟没能结。
娘案、父命、香斋、纸供——这一切都纠在这两个字上:“南香”。
他提笔落下一行字:
“卷未完,命不结。”
“笔己续,香未息。”
笔锋最后一划,外头忽有微光。
小六子推门而入,低声道:“三火哥……外头有人送了鱼来。”
“三更半夜,送鱼?”
“对,说是——香客点的。”
三火起身,走到门前。
桌上一尾鲢鱼,鱼肚己剖开。
鱼腹之中,藏着一卷纸,纸尾尚湿,墨迹未干。
他缓缓展开——
纸上三字:
“南香斋。”
这一夜,他写下第一句代笔密卷:
“写命者,继纸非命,判笔非人。”
风雷未起,纸中有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