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最贵的是一句话,最要命的,是多写一个字。”
御史台东堂,旧墙寒砖,冷光不透,素有“三不讲”之说:
不讲规矩,因为规矩是留给六部那些戴乌纱的;
不讲人情,因为人情得看谁活着;
不讲情面,因为情面,一刀两断,一笔写死。
如今杜三火站在门口,身披笔吏青衣,脚踏青石甬道,面前是两尊铜狮,一怒一笑,张口不语,却仿佛早知他来。
墙上镌刻三行冷语:
“写命之人,心不动则笔不准。”
“落纸之前,先断是非。”
“误一字,杀三命。”
他轻轻吐了口气,抬脚踏入御史台正门。
——门未响,但风自动了。
【1】三堂试笔:写死、写活、写灰色
他被引入东堂偏厅,那是一座朱漆小阁,灯光昏暗,西面皆是书架,但架上不摆书,尽是案卷、旧供、罪证、余纸,空气中混着墨香、陈灰、焚印残味,仿佛每一缕气息里,都写着一个名字的结局。
屋中坐着一位白眉老吏,面如枯树,眼中却寒如刀锋。
他抬头,见三火进门,开口便问:“杜三火?”
“在。”
“你爹是杜辞年?”
“是。”
“你来,是要替你爹翻案,还是写字赎命?”
三火不慌不忙,笑了笑:“我来,是写字的。至于翻案——写着写着,可能也就翻了。”
老吏冷哼一声,眉毛不动,眼神却锐了一分:“嘴倒是比你爹还毒。”
他伸手一挥,桌上三卷纸“哗”地摊开,像三口未封的棺。
“这是试笔三题。”
“第一题,写一个人该死。”
“第二题,写一个人不该死。”
“第三题,写一个人,活该死也活该活。”
他盯着三火,冷冷道:“你写得出这三句,才有资格拿那支笔。”
三火望着那三卷纸,没答话,只慢慢伸出手,翻开第一卷。
【2】第一题:你写得下“该死”吗?
第一卷案主名曰冯庆,边镇悍匪,劫银杀吏,案卷落款写得清清楚楚:
“冯庆,杀官二名,劫银一车;
所据人证三口,物证五项,尸证完具。”
旁人一看,铁案。
三火却没立刻写。
他翻过案页,细看笔迹,指腹轻拂过那句“杀官”两字,眉头一蹙。
“这供状,写得太整齐了。”
老吏冷笑:“你是说卷有假?”
“不是。”三火摇头,“是写得像拿给外人看的。”
“这字不带慌乱,落笔稳准,像是练过三遍。”
“可这冯庆,初犯,狱中临笔,如何能写得这么平心静气?”
老吏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杀官是真。但为什么杀,要查。”
三火提笔,写下:
“冯庆,贼也,刃也;
官虽被杀,非因盗银,实因逼命;
若问‘该死’,可判‘罪定’,未必落‘死’。”
写罢,他抬眸看老吏:“我不写他该死,是因为——你们早就判了。”
“我写的,是为什么,不是结果。”
【3】第二题:你敢保一个人不该死吗?
第二卷案主,为一女子,名“范娘”,籍贯不详,罪名为“毒杀县尉”。
供状如下:
“案发前二日曾送药三包,死者服后毙命;
无旁证,无同伙,主嫌本人,审口认罪。”
纸面干净,笔锋平整,落款时间与行刑日仅差三日。
三火皱眉。
他反复那份供状。
“这份供认,怎么连押词都没?”
“一个人若真认罪,该写得更乱些。”
“但这份供词,从头到尾……干净得像是别人代写的。”
老吏一言不发,只冷眼旁观。
三火低声道:“范娘之罪,若真,应有病证;若无病证,便是杀人;可这份卷中只提‘服药’,不言其症、不记所病,只记‘服后即死’。”
他翻至卷尾,停顿片刻,写下:
“范娘,非好人,亦非恶鬼;
药若毒,毒证何在?若病真,医书应存;
无病、无证、无佐,唯供可判;
一供即死,是杀医,不是判案。”
他搁笔,抬头:“这人,我写——不该死。”
【4】第三题:你知道什么叫“灰色命”吗?
第三卷,是最难的一题。
卷中人:裴光之子,名裴致。
罪名:醉后行凶,打伤市民三人,毁物毁车,逃脱后靠人脉平案。
原案无判,无供,无审。
纸上唯附一页“保书”,由三名五品官署名:此子年幼轻狂,无恶意。
三火看得眼神一冷:“这哪是案卷?这是请帖。”
他合卷未看第二遍,提笔写下:
“裴致非死犯,亦非活口;
若非其父,今应在狱;
如今行游街市,是因权存;
写他死,非笔敢;
写他活,非心可;
故此一卷,不落结。”
他写至此,笔锋一顿,又写:
“若后人读此,不知耻,则笔之耻。”
堂中静默。
老吏望着他,脸上未见怒意,只缓缓吐出一句:“你写得太像你爹了。”
【5】你写得太像你爹了
三火抬眼,神情不动:“我不是要像我爹。”
“我是要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写。”
老吏沉默良久,从身后柜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铜制腰牌,边缘刻雷纹,中心西字篆刻:
“代笔侯录”
老吏盯着他:“你知这腰牌意味着什么?”
三火低声:“意味着我可以写。”
老吏却摇头:
“不,是你不能不写。”
“你写了今天,就得写明天。”
“你写了风雷策第一笔,你便成了别人眼中那支笔——而不是你自己。”
三火接过腰牌,笑了笑:“那我就写到,他们不敢让我写为止。”
“我不写命。”
“我写的是——谁该活。”
【6】第一笔命案,纸己交来
出东堂时,雨意未尽,天色己暗。
李守夜守在门外,一见腰牌,脸色骤变:“你疯了吗?你真接了?”
三火不答,只取出那卷未开封的案纸。
他展开来,只见:
“南巷无头案,卷宗遗失,现命杜三火代笔追供。”
“卷主身份待查,案由疑涉‘风雷旧卷’。”
卷尾红字压印:“风雷策·候录第一笔”。
三火轻轻合上纸页,低声道:
“第一案,来了。”
风雷未起,纸己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