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城北隅,旧诏狱三进地宫,暗无天日。
这里是风雷策最后的栖所,也是最初的起点。
杜三火跟随张季书自“纸印堂”小门而入,一路向下。地下砖路狭窄湿滑,灯盏沿壁一字排开,火苗在油盏中跳动,照出沿墙那些斑驳的供纸残卷,有的字迹模糊,有的纸面开裂,有的则只剩一角朱印。
张季书边走边道:“风雷策三十六卷,每卷三命,一命三页,一页定一生。若三页皆毁,供无复录,谓之‘失命案’。”
“你父亲当年写到第二十七卷,还差九卷,就要写完了。”
“但他没写下去。因为那时,他看见了‘伪供’。”
杜三火神情沉静,脚步未停。他想起昨日在归信寺中翻到的那页“潜命图”,想起那具画中女尸与母亲死前神态何其相似。
张季书低声道:“风雷策的真正用途,不是查案,而是筛人。”
三火抬眼:“筛什么人?”
张季书答:“筛能写的,杀该死的,留下听话的。”
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若你只想查案,便不会活得太久;若你敢写命,那就得写得彻底。”
“哪怕写的是你自己。”
他们来到一座石室门前,门上铁锁封着朱绳。
张季书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钥,插入锁口,“咔哒”一声,门缓缓开启。
屋内堆着一列列案卷,纸页如山,字迹如林,每一卷都写着过往命案中的真与伪、生与死、真与谎。
正中央,一张暗红色大案桌,桌上铺着一卷尚未封存的纸卷,旁边压着一支笔,笔尾残断。
张季书轻声道:“这是三年前你父亲写到一半的那卷。”
“你若要做风雷策真正的笔官,就得从这里写起。”
杜三火点了点头,绕过案桌,展开那卷残纸。
那是一桩命案卷,卷首写着:
“案名:永兴坊·文稿铺死者一名,尸伏纸上,口中藏卷,命断未书。”
他眉心微蹙,这不是他熟悉的案子,却是风雷策旧案中最为诡谲的一桩。
死者是个抄写铺伙计,平日替人代书书信、誊抄文状,据坊间说此人识字极多,文笔端正,有时还会替小官吏写些供状练笔。
案发当夜,他倒毙于自家桌上,案头铺满纸张,口中咬着一页卷纸,指上有墨,背后有伤,脚下无血,衣袍整洁,神情安详。
官府初断为“自杀”。
但那页纸上却写着:
“此纸非我所书,字非我所落。若死,我不甘。”
三火倒吸一口气。
这不是供纸,是抗纸。
那人死前在纸上写下自己“未曾书名”,却被误判为供者。
“谁写的那一纸?”他问。
张季书沉声:“找不到。”
“纸笔皆非死者手迹,案发当夜无旁证,供卷落款却是他的名。”
“御史台送至诏狱,风雷策录其名为‘代命案’。”
“那是风雷策内部对‘纸杀替命’一类最重的定性。”
三火低语:“纸杀替命……代写之人,让他人替死?”
他重新翻看那张纸,指尖掠过纸角,突然停下。
“这里,有别字。”他指着“断”字,“这是‘新法笔’,是近年新吏通用写法,我父曾教我,这字写得若骨过细,必非原书。”
他将纸调转灯下,用铜匙轻拭纸底,果然出现一层残墨叠痕。
“有人在原卷上覆写,一笔压一笔。”
“这不是抄写,而是伪供。”
张季书点头:“你能看出这一层,说明你真是那笔的继人。”
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页发黄案纸,低声说:“这是当年此案唯一的旁证。”
纸上只一句话:
“我见他落笔,却非他写。”
三火咬紧牙关:“目击者?”
张季书摇头:“不,是另一笔官。”
“写完这句话后,他自毁供卷,被贬至西域,途中失踪。”
“所以,这案终成‘纸未判命,人己替死’。”
杜三火将残纸并排平铺,翻出风雷策补录页,缓缓提笔。
此刻案室内风声全无,连灯火也不动。
他写道:
“补录第十三卷·第一笔:永兴坊纸杀案。
死者非书命者,纸上之字,为他人所托。
其命不属原笔,乃属代写之吏。
此笔所定,非为正案,为复命。”
“今由风雷执笔官杜三火署断:
此卷应追查代写之人,补录判词,重新定命。”
一笔落定,他在纸角处写下:
“纸非命,笔才是。”
他将供卷封存,移至卷柜左列。
那是风雷策中从未有过的一类判定——
“纸杀者,不是笔。”
—
张季书看着他,缓缓开口:
“你写下这笔,等于开了旧卷新案。”
“你要知道,风雷策最忌讳的,不是写错,而是写真。”
三火眼中如冰如火。
“既然他们想让我写——”
“那我就让他们,看见什么叫笔中断命。”
那一夜的诏狱,格外安静,像是一页未干的旧纸,任何人落下一笔,都能引起整个案卷世界的震动。
张季书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站在角落,望着杜三火提笔落字,不时点头、不时皱眉,像是在看一个人渐渐长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三火将那卷“纸杀案”封入封皮,在卷角写下“代命不应命”的判语后,将其送入诏狱北室,交予“未完供”存档。他走出门时,回身望了一眼案桌,那盏油灯的火焰明明灭灭,仿佛也知道这笔字背后藏着多少命。
出了诏狱,是清晨时分。天光尚黑,宫墙外鸟声稀落。御史台遣吏己等候多时,手捧卷轴,一脸急色。
“杜笔官,今早御前密传风雷案录,有卷失窃。”那人小声说道,“宫中诏曰,风雷首笔官即刻查验风雷策第十卷第三笔。”
“可曾断命?”三火问。
那吏摇头:“未审,未落。”
“但纸己出。”
三火登时警觉。未落之纸却己流出,这是风雷策中极为严重的纰漏,可能意味着——有人抢在命落之前,试图将纸送出,篡写命词。
而第十卷第三笔,据张季书所言,正是当年杜辞年所断之笔,命由供转,可生可死,当初他未敢落定,如今三年之后,纸竟重新出现?
三火不语,立刻随吏返回御史台。
台内气氛紧张,主笔官率同吏判三人,己将卷纸围于堂中。见他到来,众人齐齐侧身。
那卷纸放在红漆卷架上,纸面尚新,封痕未合。
纸上写着:
“案名:北坊染铺赵氏命案,供纸三页,署笔未明。”
“供词首句:吾非亲手杀人,然人死于吾言。”
三火扫了一眼,立刻皱眉。
“这不是风雷策用纸。”
堂中众人一愣。
“这张纸墨润太匀,纹理太细,不似诏狱纸,是从京内纸坊批来的‘上供绢纸’,常用于尚书房或外录臣签条。”
他伸手将纸翻面,果然,在纸尾右角赫然发现一枚细红印:
“长乐殿·字坊监签”。
“这是宫内文坊专属纸,怎会出现在风雷策卷中?”
众吏皆惊。
三火将纸举灯下,旋转照看片刻,忽轻声一笑:
“果然。”
他在纸缝中取出一撮纸灰,用铜刀轻拂纸面,再蘸水薄拓,一组字迹从纸层之下浮现:
“此纸为伪,纸下供真。”
原纸之下,竟藏着另一供纸。
“有人用‘御坊纸’复制风雷卷三笔,封于宫中之纸,再拟字欲落‘伪命’,借台中之名行断命之事。”
“此等行径,非小官吏所为。”
“必是笔吏之内讧。”
主笔脸色阴沉,咬牙道:“杜三火,你既识纸、识字、识笔,能断此命属伪,那真供何在?”
三火缓缓将那层纸剥下,翻出下层所压旧纸。那张纸旧墨尚存,落款时间为“三年前·西月初六”,末尾署笔:
“杜辞年未落命。”
卷中记录:
“赵氏案之事,非纯恶,实为误言之杀,非罪中之杀;
若强落笔,恐致风雷策先例不守,错杀无辜。”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笔被藏了三年。
因为“言杀”一事,在风雷策中从未有先例。
而今有人欲以此作为试探,让他来落笔断此“非刀之杀”。
他重新坐下,望着两纸一旧一新,沉吟良久,终于提笔。
落字:
“风雷策第十卷·第三笔:
被告赵氏,未行刀兵,未涉,口述之言致死。
其罪有责,然非本意;其行可议,然未伏法。
此等命,应由朝堂问言律,而非纸下强杀。”
“今风雷策判曰:不书命,不断命。存卷备查,待律府处置。”
主笔脸色复杂,望着那一句“不书命”,沉默片刻,最终默许:“你这是风雷策近十年来,首次‘缓命’。”
“若上官问责,你可自证?”
三火放下笔,起身道:
“我写的,不是他们想要的‘命’,是我认下的‘纸’。”
“若有人问,那就叫他们来诏狱听我断。”
—
那夜之后,风雷策封存室又添一卷,但不封字、不封命,只封纸。
那卷上写着:“言杀未审,纸裁未终。”
风雷策,有史以来首次未落红签而归档。
杜三火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才是风雷策真正的危险——
不是有人想你写命,而是有人不想你写真命。
而他,是唯一一个还敢提笔落下“纸可断、命未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