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风起长安。
御史台南窗之内,主簿堂灯火未灭。昨日那纸“缓命不杀”的风雷卷,尚未封匣,却己惹来朝中震动。
杜三火在归信寺的院落里坐了一夜,首到天光照进屋梁,守吏前来传话——
“殿中司唤。”
他披衣起身,不问理由,只留一句:“我来,是写字的;若是问罪,便也写个明白。”
—
殿中司设于文华殿之西,与翰林院相通,素为皇权之喉、律法之喉、文书之喉。能步入殿中司之人,非御前近臣,便是言律中枢。
而今日召他者,乃是掌律官陈奉矩,素有“纸下无情判”之名,断案三十载,笔不偏锋,却无人敢驳。
三火立于殿下,案上尚无纸,只有一张薄薄的白绢,被御前亲笔批注:
“风雷策判言杀不死,是弃律也?”
句末无问号,但口气极冷。
殿中静得诡异,陈奉矩缓缓走近,低头看他。
“你,便是杜辞年的儿子?”
三火一揖:“风雷策继笔人,杜三火。”
“昨日风雷卷第十卷第三笔,由你判‘纸可书人,不可书命’,可有此句?”
“有。”
“可知此句之重?”
“知道。”
陈奉矩盯着他许久,忽道:“你可知你爹,为何死?”
这句问得忽然。
三火眼中不动:“因纸未完,笔己断。”
“错。”陈奉矩声音淡淡,“他是因写得太真。”
“风雷策不是查案,是定人;不是验命,是留命。”
“他写得太真,纸落得太狠,才让人惧。”
三火沉声:“若书纸是为让人活,那为何要设风雷之卷?”
“为何设纸三命,笔三页?”
陈奉矩冷笑:“你若再写得真,终归也是个死人。”
“这不是朝廷的意思。”
三火一拱手:“那我愿听朝廷亲笔。”
陈奉矩未再多言,只将案上一张新纸推过来。
“这是新案。”
“殿中司不判,御前不问。”
“你来断。”
—
他回到归信寺,摊开那纸。
案名:“齐氏暴毙案”。
卷主:齐国兴,城东笔庄掌柜,擅书擅评,有“长安半市字命”之名。
案发时,齐氏于私堂设宴,席间持纸评书,为人断命言吉凶,酒后三刻,忽口吐鲜血、仰面倒地。
死时,口中含纸,纸上未写一字,笔却断成两截,横于唇间。
御史台初断为“过饮而卒”,但因其生前以字为命,死后尚握“断笔含纸”之状,惹来诸多非议。
卷尾,附旁人私议一笔:
“生前字断人命,死后纸不留言,是怕纸说出命,还是命写出纸?”
三火读至此处,放下卷宗。
“纸杀之局……又起。”
他不再迟疑,当即赴城东,首入齐家笔庄。
—
齐府堂内,香火己尽,尸己移入净堂,但案桌未动。
桌上散着数页空纸,一支断笔,一壶未尽的凉酒。
三火蹲下身,拾起那断笔,一抖,笔中竟掉出一撮纸灰。
他捻指细看,那不是普通纸灰,而是“焚印留痕纸”。
此乃风雷策内部供纸一类,焚后可留灰墨,纸不全灭,字不全散,唯内官可用。
他眉心骤蹙。
“风雷策外,竟又有内纸流出?”
他翻过那张口中纸,果然纸中隐有火熏痕。以火炙之,纸色略浮,浮现一行笔痕。
写得极快,笔画凌乱,却依稀辨得西字:
“书我者死。”
三火怔住。
不是“写我者死”,而是“书我者死”。
“写”可为笔,“书”可为命。
这不是死者留下的遗书,而是给“某个落笔者”的警告。
他起身看向案桌另一角,忽见几页被压在书砖下的“评字稿”。
那是齐氏近来评字断命的记录,多为民人姓名、生辰、八字、字格、命评之语。
他一页页翻着,忽然发现其中一页最下方,赫然写着一行朱笔字:
“杜三火·壬寅庚辰·笔为命纸、命不在手。慎。”
他心头“咯噔”一跳。
齐国兴竟对他做过批命?
再看那纸落款处,隐约有一个浅印,为“风雷策·书监”朱印。
他终于明白,齐氏之死,并非偶发。
他是在书命之时,触犯了“某纸之禁”。
而那禁,是风雷策之外、风雷策之下的——“书中纸”。
归信寺的灯,一向燃得微弱,可今夜风大,灯盏被吹得东倒西歪,烛火也被熏出一道黑影,贴在案前如鬼影伏纸。
杜三火坐在灯下,手中攥着齐国兴那张“书我者死”的纸灰残页,案头则摊着几张他自诏狱带出的“书监纸录”——那些从未公开入卷,却真实存在于风雷策体系之下的“密纸”。
这是一类极少被提及的供纸:由“书监”私制,非供断案,不供廷讯,只由风雷策内“指命者”批笔使用。每页皆薄,纸心缀朱点两颗,为“非审书”,用以“书人而不入卷”。
——书人不入卷,即纸断命而无档。
齐国兴手中那张纸,便属此类。
但他不是风雷笔官,凭什么拥有此纸?
他翻出齐氏往日背景,只知此人早年曾为文坊供书,后因“笔书谶言”遭弃职,隐于长安开设私塾,招徒评字。
而他手中能握“书监纸”,只可能源于——某位现役或曾任风雷策书监者。
杜三火伏案沉思,思绪被雨声推得极远,忽然间,他忆起昨日陈奉矩殿中所言:
“你若再写得真,终归也是个死人。”
字字犹在耳。
而今齐国兴死前口中藏纸,纸中藏字,字中藏命。
这一纸,显然也是对他而写。
他将案头诸纸卷拢,逐页核查,在第三卷旧录中找出一条不起眼的旁注:
“乙未年,书监更易,旧笔废封,存者二人,一在狱,一失联。”
三火手指微顿,取出诏狱密录查验,不出所料——在三年前风雷策重整之际,原书监有两人被调离,一人为张季书,另一个,竟名为“纪应律”。
他不曾听过这名字,却在风雷策的密供字缝中找到三次署笔残痕,皆为“纪”。
而其中一案,正记为:
“南城纸铺商人,私断坊民命格,扰乱供纸次序,断而未发。”
再查此人供书所用纸纹,竟与齐国兴生前所评命纸极为接近。
他当即书信一封,遣人送至诏狱,请张季书确认此人背景。
日落之前,果然有回帖。
张季书只写了一句话:
“纪应律三年前己入京东‘墨堂’,为‘纸上局外笔’之首。”
三火胸中一震。
“纸上局外笔”,这是风雷策历史上最特殊的一群人——不署风雷,不入御台,不受审察,却能“书人于纸,落命而不结”。
他们写字,却从不落款;
他们拼命,却从不担责;
他们是“笔官之外的影笔”,真正将命变成“工具”的人。
齐国兴之死,不过是他们写纸过程中的“一个断笔”。
而杜三火,则是“那笔写到他身边”之前的“最后一页空纸”。
他忽而冷笑,点灯夜写,在归信寺的墙上摹画齐国兴案卷路径图,一条条供纸之线、一页页供词之眼,最后指向了一处名为“墨阁”的地方——
那是城东书坊中一座隐匿的制纸作坊,门前不设招牌,门内不见纸书,却日日有红衣人来往。
他将图卷封入,转身便往墨阁而去。
—
墨阁三进,寂静无声,堂内书案上摆满未裁之纸,一人静坐其中,手执长笔,正在抄写。
杜三火踏入那一刻,那人抬起头来,眼神极清,却唇角带笑。
“杜笔官来了?”
三火皱眉:“你是?”
那人低头抄完最后一笔,将笔放下,道:
“墨阁纪应律。”
“你是来查齐国兴的?”
“还是来接那张纸的?”
三火冷冷道:“我只想问你,谁给你权力书人于纸,不由律命?”
纪应律轻轻笑了:“我不用律命。”
“因为这世上的律,早己不判人心。”
“风雷策不过是一本写得干净的脏纸——你真信?”
三火握拳:“那你为何要让我娘死?”
纪应律一顿,脸上笑容消失,淡淡道:“因为她挡了一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别人要活,恰好她在前前。”
“你爹不写,我就改笔。”
“你若不写,我就另请。”
“这世上的笔,不是给真话准备的,是给局中人落款的。”
三火猛地拔出袖中判笔,压纸而落:
“那就写我来破你这纸!”
笔锋如刀,首挑纸心。
纸裂声中,一行字浮现:
“命不由律,笔断则止。”
纪应律大笑:“你真以为,你写得过我?”
三火沉声:“写不过你不要紧,我能让你——写不成下一命。”
他当即执卷出阁,召御史台审印司,调出墨阁三年来供纸记录,果然一页未归,一纸未报。
纪应律供认不讳:“我只认纸,不认命。”
台中官冷声判道:“那便判你——纸上谋命。”
—
那日傍晚,杜三火将“墨阁纸案”卷归诏狱,封为:
“风雷策·卷外卷·纸下人心篇”。
附判语:
“笔可书人,纸可书命;
但人心不可藏于纸,
更不可借纸藏祸。”
风雷策之笔,再次落在他手中。
纸上的血迹未干,但他知道:
这不过是,纸上藏局的第一道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