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晚上在酒店门口再次见到阿菊之后,卓冲就再也没有去过阿菊酒店,他必须要让自己保持清醒,避免不必要的情感纠纷。
虽然他很清楚阿菊和阿九不会有任何关系,可是看到阿菊的脸,卓冲还是忍不住会怦然心动。
卓冲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命运偶然跟自己开了一次玩笑,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人,与自己不期然的相遇,就像是雨中的浮萍,被雨滴催赶着,撞上了另一叶浮萍,倏然相聚,倏然分开。
自己不是上海人,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现在就该了断。
在两次不知不觉走到阿菊酒店之后,卓冲给自己划定了一个严格的界限,就像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划出的一个圆圈,没有特殊情况,他绝不可以主动跨过这条鸿沟一步。
阿菊酒店在棚户区东边的中间部位,陆老五的滚地龙在棚户区的东南角,原先卓冲去太古码头上工,都是斜着向东北方向走,路上正好经过阿菊酒店。现在卓冲给自己划定了新的路线,就是出门先往正东方向走半里地,然后再向正北走,这样就绕过了阿菊酒店。
因为西行和小萝卜头,以及小霸王庄的朋友,都喜欢阿菊,有事无事都会拐到酒店那里,所以每天上工,卓冲都是一个人提前出发,不跟他们一起走。大家并没有疑心到别的地方,只是嘲笑卓冲太孤僻,不合群。
小萝卜头劝过卓冲几次,嘱咐他跟大家搞好关系,见他依然如故,也就不再说什么。卓冲原本就孤僻,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到了码头还不是打成一片。
一个人独坐的时候,卓冲的眼前偶尔还会跳出阿菊的笑脸,但很快就被阿九取代,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回到原来的道路上。
卓冲这些天放不下的还是所谓的蚁媒党,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拐走了一个小男孩后的第三天,卓冲在大门口看到大家都在看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印着一个女人的头像,不过不是太清晰,杠棒们大多不识字,还是听二包工读过之后,才知道,丢失的女人,就是在码头上跟水老虫买围巾的其中一个。
卓冲刚刚平静的心,重新燃起愤怒的火焰。
那天卓冲亲眼目睹,那个女人跟着水老虫一起走出码头大门,两个人有说有笑,看样子十分轻松,甚至可以说亲热。
谁知道那女人从此杳无音信。
杠棒们在休息的时候,都在谈论这件事,说是很有可能卖到大连、黑龙江去了,这一辈子都回不来。
大家谈论这件事情的神情口吻都是轻松愉悦的,就像是在讲有趣的故事,故事中女人的悲惨遭遇让他们哀叹,但这哀叹中也有着很多自己不会上当的优越感,这大概是他们反复谈论这件事的重要原因。
卓冲不愿意听大家用那样装腔作势的样子谈论这件事,每当有人说起这个女人的时候,卓冲就默默走开,于是有人说:“阿木林这是怎么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卓冲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他绝不能忍受蚁媒党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样作恶下去。
他觉得西行是对的,甚至宋老三也是对的,他不能明刀明枪跟蚁媒党对着干,那样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还会连累到西行、小萝卜头、陆老五他们。
卓冲原本是要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再动手,没想到这时发生了意外,让他再也不能拖延下去。
这天早晨,阿火没有来上工,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人影,于是大家都在嘻嘻哈哈猜测阿火不来的原因。
阿土说:“阿火最爱的是小琴,就是在小东门外陆家石桥桥头卖花生的瘸子阿祥的老婆。那女人把阿火的魂儿都勾走了,码头上一领工钱,保准在阿祥家困觉。”
阿金说:“这两天也没有发工钱啊。”
阿水说:“欠钱,被阿祥按住屁股,所以没来。”
阿金说:“不一定是阿祥,阿祥不管这事,我看一定是被别的男人抓住了,那女人混了不少男人。”
阿土说:“白板对煞。”
阿金说:“阿土,你说咱们是不是还得凑钱,去把阿火给输出来?”
阿土被阿金呛得急了,要跟阿金打架,被大家拉住了。宋老三经过这里,说:“有人看见阿火在里洋行街那里拾了一大包东西,那人看见里面全是黄的白的,有一个人跟阿火同时看到,要跟他平分,先是争吵了几句,后来两个人一起走进了一个弄堂里。这小子傻人有傻福,有了这些钱,他还看得上那个白果眼的花生娘子?说不定现在正在西马路惠芳里搂着梅香喝交杯酒呢。”
大家听了宋老三的话,全都闭上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惊疑。
卓冲原本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但看大家的神情不对头,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阿水说:“不好,恐怕阿火着了野胡弹了。”
阿土说:“不会吧?几十年的接生婆也能倒绷孩儿?你们也太多疑了。说不定阿火这回真走了狗屎运,发大了呢。”
阿金看着阿土说:“你有经验,你说的对。”
阿土这次不动手了,只是怒视了阿金一下,不说话了。
阿水说:“一会儿回去,去他家看看。”
大家一起点头。
干活的时候,卓冲问阿金:“宋老三说阿火捡了钱,你们为什么都说他出事了?”
阿金说:“宋老三是什么人,你还没领教过啊,有好事他会跑到这里来告诉你?他是故意跑过来恶心人的。”见卓冲有些疑惑,便接着给他解释,“在上海滩,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万一叫你撞上了,那一定是个圈套。阿火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着了道儿呢?”
卓冲有了这些天的经历,有些相信阿金的话,但多少还是抱有一点希望,于是说:“说不定真撞了狗屎运,我们不用替他空担心。”
阿金说:“但愿是这样,不过……唉,反正回去就知道了。”
事情还是被阿金他们言中了,下午放工后,大家急急赶到阿火家,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哭泣说话的声音,卓冲当时就愣住了。
残酷的事实再次给卓冲上了一课,阿金说得没错,在上海滩没有幸运,只有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