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烟塔

第129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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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千烟塔
作者:
徽墨白
本章字数:
7682
更新时间:
2025-06-05

第三日破晓时分,阿卢正在钟楼擦拭开龙钟的龙眼珠,忽然听见街上一阵骚动。他探出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拄着乌木拐杖,缓缓穿过晨雾弥漫的街道。

"先生!"阿卢差点从钟楼上栽下去。他手忙脚乱地爬下支架,工具箱里的铜锤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冯子安站在街心,左袖空荡荡地垂着,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但眼神却比阿卢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要清明。他新制的乌木拐杖上刻满了细密的纹路,乍看像是木纹,细瞧却能辨认出与开龙钟上相似的龙鳞图案。

"敲得不错。"冯子安用拐杖轻点地面,发出三声脆响,"七声净魂钟,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阿卢的喉咙突然哽住了。这七日来积攒的疑问、恐惧和委屈一股脑涌上来,却在看见冯子安微微下陷的眼窝时全部化成了酸涩。先生明显瘦了一圈,右肩因为长期单臂用力而显得有些不自然的隆起。

"您的义肢..."阿卢小声问道。

"留在该留的地方了。"冯子安用拐杖指了指钟楼,"上去说。"

登上钟楼的途中,阿卢注意到先生虽然失去左臂,但步伐比从前更加稳健。那些曾经萦绕在冯子安周身的金属腥气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的木香,像是经年曝晒的老檀木。

钟楼顶上,晨光正好照在开龙钟的龙首处。冯子安伸出布满老茧的右手,轻抚钟身上阿卢偷偷刻下的"卢"字印记,嘴角微微上扬。

"南海的人来过了?"冯子安突然问道。

阿卢心头一跳,急忙将商人袭击和铜器异变的事说了出来。说到自己用血染锤敲钟时,冯子安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赵铁胸的护心镜裂了几道?"冯子安听完问道。

"三道,从左下到右上。"

"钱聋子的青铜耳褪色了没有?"

"右耳尖泛红,像是生了铜锈。"

冯子安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己经发硬的炊饼,他掰成两半,将大的一半递给阿卢。"吃吧,接下来有的忙了。"

阿卢接过炊饼咬了一口,粗糙的麦麸刮得喉咙生疼。他正想问忙什么,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穿着异样服饰的骑手从城门方向疾驰而来,腰间佩戴的不是常见的铁刀,而是一种泛着青光的铜制兵器。

"朝廷的人?"阿卢警觉地抓住铜锤。

"魏阉倒台,新皇登基,各地都在清查。"冯子安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开龙府的铜瘟闹了二十年,总要有人担责。"

阿卢突然想起还关在太守府地牢里的陈太守——曾经的占成王。"他们会杀了他吗?"

冯子安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望向东方的天空:"天启七年八月,熹宗驾崩。信王即位,定年号崇祯。新天子甫一登基便处置了魏忠贤,如今正在肃清阉党余孽。"

阿卢掰着手指算日子:"那现在应该是...崇祯元年正月?"

"二月初三。"冯子安用拐杖在钟楼地板上划出一道线,"占成王当年能坐稳开龙府,靠的就是魏忠贤暗中支持。如今树倒猢狲散..."

下面的街道突然喧闹起来。两人低头看去,只见那群骑手己经停在太守府门前,为首者正在宣读文书。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有人开始往骑手身上扔烂菜叶。

"他们不爱朝廷来的人?"阿卢疑惑道。自从铜瘟消退,陈太守认罪下狱后,开龙府百姓似乎己经原谅了这个曾经的暴君。

冯子安轻笑一声:"百姓爱的不是哪个皇帝,而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人。占成王虽暴虐,但在大旱之年用铜器从江南换来粮食,在瘟疫时用青铜封住病坊阻止扩散...功过难说。"

骑队中突然爆发一阵骚动。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汉子冲出来,对着宣读文书的官员大喊:"陈大人己经悔过了!他这些日子在地牢里帮我们修铜器,救了多少人家!"

阿卢认出那是城西铁匠铺的张铁头。更令人惊讶的是,曾经被铜瘟害得家破人亡的李寡妇也挤到前面,手里举着一把铜壶——壶底刻着"陈造"二字。

"看壶底!"李寡妇的声音尖利得像锥子,"大人被铜瘟控制时造的铜器都带着戾气,现在造的却透着暖意!铜器会说话,你们朝廷的人听得懂吗?"

冯子安突然转身下楼:"走吧,匠人们该做选择了。"

"什么选择?"

"去留。"

铜器铺里挤满了老匠人。赵师傅胸前的护心镜用麻绳勉强固定着,钱师傅的青铜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他们围着冯子安,七嘴八舌地说着外界传来的消息。

"听说新天子要召回所有流散的匠户!"

"南京的铜坊重新开炉了,缺老师傅..."

"我家在江西的祖宅不知还在不在..."

冯子安等众人安静下来,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崇祯帝下诏,允许匠籍子孙回归祖业。愿意回乡的,三日内到城南驿站登记。"

铺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阿卢看见赵师傅的青铜手指微微发抖,钱师傅的独眼里泛着水光。这些老匠人多是两年前沉船事故后被迫留在开龙府的,铜瘟期间又化作青铜雕像困在黑塔中,如今终于重获自由,却面临新的抉择。

"开龙钟怎么办?"阿卢脱口而出。

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少年身上。阿卢的脸顿时烧了起来,但还是坚持道:"钟需要养护,铜心脉要有人照看,万一南海的人再来..."

"我去驿站。"赵师傅突然站起来,胸前的护心镜哗啦作响,"但不是回乡。我老家早没人了。我去问问朝廷派来的匠官,开龙府的铜器行当怎么算。"

钱师傅也站起身:"我跟你一道。这把老骨头埋哪儿不是埋?倒是开龙钟..."他转向冯子安,"得有人传下去。"

冯子安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卷发黄的绢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开龙钟铸造法全本。愿意留下的,今晚来按手印。"

老匠人们陆续离开后,阿卢帮着冯子安整理铺子。阳光透过窗棂,在墙角堆放的铜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卢注意到,那些曾经会随着光线变化而微微调整角度的铜锭,如今安静得像普通的金属块。

"先生,您不劝他们留下吗?"阿卢忍不住问道。

冯子安正在用单手捆扎一摞铜箔,闻言停下动作:"两年前,我逃亡途中昏迷在开龙府岸边,身上只带着半块钟片。"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处的海面,"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归途。"

阿卢想起什么,急忙跑到后院,从水缸底下挖出一个油布包:"您走那天,太守府的人送来这个,说是从地窖暗格里找到的。"

冯子安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潮湿发霉的簿册,封面上写着"南海铜异录"。翻开第一页,赫然画着与商人带来的青铜碎片一模一样的螺旋纹路。

"果然..."冯子安快速翻阅着发黏的纸页,"占成王当年得到的不仅是开龙钟碎片,还有南海铜巫的邪术。"

阿卢凑过去看,只见簿册中详细记录了如何用青铜控制活物,甚至将人的意识转移到铜器中。最后几页被撕掉了,残留的纸边上隐约可见"铜心""逆脉"等字样。

"那些酒爵!"阿卢突然想起,"太守府地窖里的酒爵会动,是不是因为..."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开门一看,是气喘吁吁的张铁头:"冯师傅,快去看看!朝廷的人把陈大人押出来了,说要当众审问!"

太守府前的广场上己经挤得水泄不通。陈太守戴着木枷跪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曾经青铜化的右手如今只剩下丑陋的疤痕。让阿卢吃惊的是,百姓们不是在看热闹,而是自发地围成一道人墙,挡在骑队与犯人之间。

"大人铸的铜壶救了我儿子的命!"一个农妇举着铜壶大喊。

"铜瘟期间是我等先动手伤人的,要杀连我们一起杀!"几个商贩模样的人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铜器留下的伤疤。

骑队首领——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官员显然没料到这场面,正尴尬地搓着手中的马鞭。看到冯子安出现,他如获救星般高声道:"那位可是冯先生?兵部李大人托我向您问好!"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转向冯子安。阿卢感觉到先生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冯子安缓步上前,空荡荡的左袖在风中轻晃。

"铜瘟己除,开龙府需要休养生息。"冯子安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遍整个广场,"陈大人功过相抵,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协助朝廷特使调查南海铜巫一事。"

年轻官员迟疑片刻,突然压低声音:"冯先生,实不相瞒,圣上对铜器通灵之说颇有兴趣。若开龙府真能证明..."

"三个月。"冯子安伸出三根手指,"我们会给朝廷一个交代。"

当晚,铜器铺后院燃起篝火。冯子安将《南海铜异录》一页页焚毁,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阿卢蹲在一旁打磨铜锤,时不时偷瞄先生的侧脸。

"想问什么就问吧。"冯子安头也不抬地说。

阿卢鼓起勇气:"先生当年离开南京,是不是和...魏忠贤有关?"

火堆里爆出一串火星。冯子安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天启五年,魏阉为造'九千岁祠',强征天下铜匠。我师兄在铸像时暗中做了手脚,导致铜像双目泣血..."他的右手无意识地着乌木拐杖,"后来那尊像被沉入长江,连带七十二个匠人。"

阿卢突然明白了黑塔中那些青铜匠人的来历。他还想再问,冯子安却站起身,用拐杖拨开火堆余烬:"睡吧,明天开始教你不用义肢的铸器法。"

躺在床铺上,阿卢听见前院传来细微的敲击声。他悄悄爬起来,从门缝中窥见冯子安正在月光下用单手操作铸锤,每一击都精准得不可思议。更奇怪的是,那些铜料在锤下不是被硬生生敲变形,而是像活物般自动延展成需要的形状,仿佛能听懂锤子的语言。

阿卢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铜锤,忽然发现锤面上的纹路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心"字。他想起敲钟时血液流过锤柄的感觉,那种奇异的共鸣...

后窗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阿卢警觉地转身,只见窗缝中塞进一片青黑色的东西——正是白天被钟声震碎的南海青铜碎片!碎片上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液体,正缓缓组成一行小字:

"铜心逆脉,三月必还。"

阿卢刚要叫醒冯子安,却发现前院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己经停了。透过门缝,他看到先生站在月光下,右手举着那片刚收到的碎片,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特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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