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正院后堂的烛火晃了三晃,李琳的指尖在一沓泛黄的卷宗上顿住。
案几上堆着从徐广药铺抄来的账册、太医院旧年的药方记录,还有方才从木匣里倒出的零散文书。
她本是要整理五石散相关的交易记录,却在最底下翻出一本封皮褪成灰白色的旧档,封脊用朱笔写着“太和三年禁方卷”——那是十年前的东西了。
“奇怪。”她嘀咕一声,指节抵着案几将旧档抽出来。
牛皮纸封面有些发脆,翻开时簌簌落了些碎屑。
前半卷是孝文帝登基初期颁布的禁令,墨迹己经晕开,却还能看清“五石散耗损元气,着令太医院不得制售,民间私炼者杖责五十”的字样。
可翻到第三页,一张夹在其中的纸条突然滑落,李琳眼疾手快接住,见上面是遒劲的小楷:“此物可安士心,慎勿断绝。”末尾的“高允”二字,与她在尚书省见过的批文笔迹分毫不差。
烛芯“噼啪”爆响,火星溅在纸条边缘,李琳猛地将纸条按在案上。
她想起早朝时那个总跪在首列的白发老臣——尚书右仆射高允,三朝元老,连孝文帝都要尊称一声“高公”。
十年前禁五石散的政令,竟在他笔下转了个弯?
“安士心...”她低声重复,指腹过“士心”二字。
北魏的士族豪阀,胡汉两派本就暗潮汹涌,五石散虽害人,却能让服用者暂时忘却病痛、亢奋忘忧——若有人想借此笼络那些对改革不满的旧臣...
后窗突然传来两下轻叩,李琳迅速将旧档和纸条收进袖中。
门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玄探的身影裹着寒气闪进来,腰间玄甲片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医监,有信。”
他递来的信笺染着草汁的青黄,展开后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洛阳城外三十里,青牛岗,夜有紫烟起,味若烧汞。”李琳鼻尖微动,仿佛己经闻到那股刺鼻的腥甜——正是五石散炼药时汞蒸气的味道。
“谁送的?”
“城郊药农。”玄探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他说那处工坊白天锁着门,夜里有马车进出,赶车的人都蒙着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琳袖中鼓起的旧档,“若要彻底断了五石散的根,得去这青牛岗看看。”
李琳将信笺折成小方块,指节捏得发白:“我明日就以‘民间采风’为由申请出城。”
“不可。”玄探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带着夜露的凉意,“高仆射今日早朝刚提过,近日胡商往来频繁,要严查城外流民。您这时候出城...”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小吏的通报:“李医监,尚书右仆射府送来帖子,说高公请您明日巳时过府一叙。”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李琳望着玄探骤然绷紧的下颌,突然笑了:“来得正好。”她抽回手,将旧档和举报信一起锁进案头的檀木匣,“玄统领且看,我这杯茶,是甜是苦。”
第二日巳时,李琳站在高府朱门前。
门楼上的兽首衔环泛着冷光,两个门子垂手立着,连眼尾都不往她身上扫——这是高允的派头,连家仆都带着三分上位者的从容。
“李医监请。”管家掀开绣着缠枝莲的门帘,引她进了东厅。
檀香混着煮茶的水雾漫过来,高允正坐在胡床上,银须垂在玄色锦袍上,见她进来便笑着招手:“坐,坐。昨日在朝上见你替守卫甲诊治,手法当真是妙。”
李琳欠身坐下,目光扫过高允手边的茶海——是整套的越窑青瓷,壶嘴还冒着热气。
高允执起银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溅起的细珠落在她手背:“这是今年新贡的蒙顶石花,李医监尝尝?”
“谢高公。”她端起茶盏,却没急着喝。
茶雾模糊了高允的眉眼,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深潭里淬了把刀:“听说医正院近日在查五石散?”
“正是。”李琳垂眸吹开茶沫,“前日太医院赵医正就是中了五石散的汞毒,若再晚些——”
“年轻人总爱把事情看得太严重。”高允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杯沿,翡翠扳指撞出清响,“五石散虽有小毒,却能解寒症、提精神。当年道武帝南征时,军士们靠它熬过了漠北的寒冬。”他突然倾身,声音放得极轻:“李医监可知,为何孝文帝要把医正院交给你?”
李琳心头一跳,面上却仍带着笑:“许是陛下信得过民女的医道。”
“医道?”高允笑出了声,指节叩着案几上的《齐民要术》,“这天下的病,单靠医道可治不好。”他端起自己的茶盏,茶沫在杯心聚成小团,“李医监若有难处,老夫倒能替你分担。比如...出城采风的事,老夫可以替你向陛下说项。”
李琳的指尖在茶盏上一滞。
原来高允连她要出城的事都知道了?
她抬眼时正撞见高允似笑非笑的目光,突然想起昨日在宫门口闻到的那股复杂的香气——胡笳、药香、烤肉香里,原来早藏着高允的耳目。
“高公的好意,民女心领了。”她将茶盏轻轻放下,茶汁在案几上洇开个浅黄的圆,“只是五石散的害处,民女实在不能不说。前日有个鲜卑少年,才十六岁,因长期服用五石散,浑身溃烂得不成样子...”
高允的瞳孔微微收缩,很快又恢复成温和的笑意。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喉结在银须下滚动:“李医监一片仁心,老夫明白。”他挥了挥手,管家立刻捧着锦盒过来,“这是西域进贡的夜光杯,送与医监喝茶用。”
李琳接过锦盒时,触到盒底压着的硬物——是块碎玉,刻着祆教的拜火图腾。
她垂眸将锦盒抱在怀里,听见高允在耳边说:“医道虽好,终究要懂人心。”
出了高府,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她绣着药草纹的裙角。
李琳摸了摸袖中硬邦邦的锦盒,又想起玄探昨夜的话。
高允这杯茶,表面是甜的,底下却沉着冰。
她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突然笑出声——冰再冷,也该见见医正院的火了。
她转身往医正院走,袖中锦盒里的碎玉硌着手腕。
方才在高允府中,她故意把五石散的危害说得极重,果然看见那老臣的茶盏顿了顿。
看来这潭水,远比她想的更深。
李琳的绣鞋碾过青石板上的枯叶,耳中还回荡着高允最后那句话——"世人皆求长生,些许代价何足挂齿?" 风卷起她鬓边碎发,凉意顺着后颈窜进脊梁。
她垂在袖中的手指缓缓蜷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高允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承认五石散的"用途"——用虚妄的长生诱惑,换那些守旧士族对改革的沉默。
"姐!"
突兀的唤声惊得她抬眼,王小七正从斜刺里的暗巷跃出,青布短打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
少年鼻尖还挂着汗珠,显然是跑着来的:"我可算截着你了!"
李琳脚步一顿,目光扫过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巷子——这小滑头学精了,知道挑没闲人的地方碰头。"怎么?"她语调放轻,眼底却浮起探究。
王小七搓了搓手,把地图往她怀里一塞:"就你说的那炼丹坊!
我上月偷摸进西郊庄子找吃的,撞见过跟青牛岗一模一样的院子!"他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那庄子墙根底下全是碎瓷片,门房养的大黑狗脖子上套着铜铃,我翻进去时差点被挠了——"他撸起袖子,露出两道淡红的抓痕,"您看!"
李琳展开地图,粗劣的麻纸上用炭笔歪歪扭扭标着几个圈点,其中一个画着火焰的标记旁写着"夜有紫烟"。
她指尖掠过那团炭痕,想起玄探转述的药农密报,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你确定?"
"我偷过七家富户,哪家有地窖、哪堵墙好翻,我比自家炕头还清楚!"王小七拍着胸脯,突然又缩了缩脖子,"不过那庄子里的人...怪得很。
我躲在柴房时,听见他们说话,口音像平城来的,可又夹着些叽里咕噜的胡语。
有个穿道袍的老头还骂'萨宝那老东西',说什么'再拖下去,高公要动怒了'。"
李琳的瞳孔骤然收缩。
萨宝是祆教在中原的宗教首领,高允的名字从炼丹坊里冒出来...她猛地攥紧地图,麻纸边缘刺得掌心生疼。"做得好。"她声音发沉,另一只手摸出个铜钱抛给王小七,"去药铺抓两贴止痒膏,别让伤口化脓。"
少年接住铜钱,却没急着走,反而凑近她耳边:"姐要去那庄子?
我帮你望风!"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知道怎么避开狗,还会学猫叫打暗号!"
李琳望着他脸上未褪的稚气,突然想起前世急诊科里那些偷跑出来打工的少年。
她伸手揉了揉他发顶:"你帮我盯紧高府的马车,尤其是后半夜出城的。"见他要反驳,又补了句,"这比翻墙危险十倍,你敢吗?"
王小七立刻挺腰:"有啥不敢的!"他倒退着往巷口跑,发梢沾着的草叶在风里晃,"我今晚就蹲在高府后门的枣树上!"
暮色漫上屋檐时,李琳回到医正院的偏房。
案头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她从暗格里摸出前日从徐广药铺抄来的五石散样本——深褐色的药末里混着细碎的朱砂,在灯下泛着妖异的红。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本草经》,指尖划过"丹砂:味甘微寒,主身体五脏百病"的记载,又捏起一点药末凑到鼻端。
熟悉的腥甜气息窜入鼻腔,这是汞蒸气与硫磺混合的味道——现代医学早证实,五石散里的丹砂、雄黄、石钟乳,全是含汞砷的剧毒之物。
"难怪那些士族子弟总说'服石后神明开朗'。"她喃喃自语,取过竹片将药末摊平,"原来是重金属中毒初期的神经兴奋。
等毒性累积到一定程度..."她想起昨日见过的鲜卑少年,溃烂的皮肤下翻卷着紫黑色的肌肉,"就是浑身燥热、溃烂而亡。"
笔在纸上游走,她记下:"主成分:丹砂(HgS)、雄黄(As4S4)、石钟乳(CaCO3),高温煅烧后析出汞(Hg)、砷(As)蒸气,短期致幻兴奋,长期侵蚀脏腑,终至筋脉溃腐。"墨迹未干,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三刻,天干物燥。"
李琳搁下笔,望着案头的粗布道袍。
那是她让王小七从城郊道观偷来的,领角还沾着香灰。
明日寅时,她就要化名"清虚子",以云游方士的身份混进炼丹坊。
高允不是说"医道要懂人心"么?
她倒要让这老匹夫看看,当"方士"戳穿他的"长生药"时,那些沉迷五石散的士族,还会不会把他当座上宾。
夜风突然卷起窗纸,烛火"啪"地熄灭。
李琳摸黑点亮蜡烛,却见窗台上多了道黑影——是片被风吹来的槐树叶?
她正要伸手去捡,叶底露出半截泛着冷光的金属。
借着火光看清那东西时,她呼吸一滞。
那是半枚玄甲卫的令牌,背面刻着个"谌"字——是李谌的私印。
令牌下压着张纸条,字迹刚劲如刀:"青牛岗夜防换班在子时,西墙第三块砖可松动。"
李琳将纸条揉成碎屑,扔进炭盆。
火星舔着纸灰腾起,映得她眼底发亮。
她伸手抚过粗布道袍的褶皱,嘴角扬起抹冷硬的笑——高允要演这出"长生戏",她就来做拆台的人。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青牛岗。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布,严严实实罩住山坳里的庄园。
墙头上的灯笼被风刮得摇晃,照见道袍下摆扫过青石板的声响。
黑衣人压了压斗笠,脚尖点着墙根的碎瓷片翻入院内,动作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陈道人。"他低唤一声,隐在廊下的灰袍老者立刻转过来。
月光掠过老者腰间的葫芦,露出上面刻着的祆教拜火纹。
黑衣人从怀里摸出密信,封蜡上印着半枚玄色甲片——正是玄甲卫的标记。"高公说,李医监明日要出城。"他声音沙哑,"她若问起丹方...你知道该怎么答。"
陈道人接过信,指甲深深掐进羊皮纸里。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夜鸦。
他望着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混着风钻进炼丹房的砖缝,与炉中未熄的炭火一起,在暗夜里滋滋作响。
李琳的粗布道袍就挂在床头,月光透过窗纸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影。
她伸手摸了摸衣襟上的"清虚子"三个字,指腹触到粗麻的刺痒。
明日天不亮,她就要束起发簪,戴上那顶边缘磨破的竹笠。
高允的"长生局",也该到了揭开盖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