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营墙时,李琳的指尖就被伤员的皮肤硌得发疼。
她捏着那个十六七岁小兵的手腕,骨节凸起如串起的算盘珠,皮肤下的血管青得发暗。
小兵疼得龇牙,却还咧着嘴笑:“医官,我这伤好得快,前日还能帮着抬水呢。”李琳没接话,掀开他的衣襟——肋骨的轮廓在灰黄的皮肤下清晰可数,像被刀刻出来的。
“苏娘。”她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沉。
正在整理药箱的随军女医手一抖,药瓶磕在木箱上。
这是李琳接管医帐的第七天,苏娘的手还是总抖,尤其是提到粮米的时候。
“各队昨日领的粥,米量可记清了?”李琳的指甲轻轻叩着案上的粮册,册页边缘卷起毛边,像被反复揉搓过。
苏娘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帐外排队的伤兵,突然凑近两步,声音压得像被风吹散的草屑:“医官,前日我替伙房称米——”她攥着围裙角,指节泛白,“往日每锅下两升米,如今……”她伸出一根手指,“半升。”
李琳的瞳孔缩了缩。
昨夜那个伤口泛青的伤员突然在她眼前闪回——腐肉里爬满白蛆,却没有半点脓水,分明是身子虚得连化脓的力气都没了。
她猛地站起身,草席被带得哗啦响:“带我去粮仓。”
粮仓在营西北,隔着三条兵帐。
李琳踩着沙粒往那边走,路过伙房时特意瞥了眼大铁锅——锅底结着层米壳,薄得能照见人影。
守仓的老卒见她来,慌忙去摸钥匙串,钥匙在他手里叮当作响,比他的手还抖得厉害。
仓门推开的瞬间,霉味裹着湿气扑出来,李琳眯起眼——原本该堆到梁顶的粟米,如今只在墙角缩成个小土包,表层的粟粒发黑发黏,爬满了赤褐色的甲虫。
“这是……”她的声音发涩,“上月朝廷拨的军粮?”
老卒的额头渗出冷汗,指甲抠进腰带里:“军、军粮是镇将大人亲自验收的,小的只管看仓……”
“镇将大人?”李琳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仓里的粟壳簌簌往下掉。
她想起昨夜贺兰度亲卫往怀里塞的东西,想起那匹向南疾驰的快马,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镇将大帐的门帘被她掀开时,贺兰度正往嘴里送酒肉。
案上摆着半只烤羊,油脂滴在铜盘里,滋滋响得刺耳。
“李医官?”他抹了把油嘴,“可是医帐缺药材?我这就让人——”
“缺的不是药材。”李琳打断他,把攥在手里的霉粟拍在案上,“是军粮。”
贺兰度的筷子“当啷”掉在盘里。
他盯着那粒发黑的粟米看了片刻,突然笑了,手指敲着剑柄:“朝廷拨银本就少,北疆又不比洛阳——”
“少?”李琳的声音冷得像刀,“前日我查了户部去年的军饷记录,拨给北疆的粮银够让每个士兵每日吃两顿干饭。”她往前半步,盯着贺兰度发红的眼尾,“镇将大人,你当我查不出运粮车的数目?”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贺兰度的亲卫掀帘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李琳看见他的耳尖瞬间涨红,手指死死抠住案角,指节泛白如骨。
“李医官莫要多心。”他扯了扯皮氅,站起身时带翻了酒壶,“本将这就去查运粮队——”
“不必。”李琳后退两步,目光扫过亲卫腰间的玉牌——那是贺兰府的家徽,“我自己查。”
是夜,李琳蹲在沙堆后,望着最后一辆运粮车驶出营门。
阿骨利的影子像团黑风,贴着车轮子往前蹿,他是柔然俘虏里最善追踪的,脚程比狼还快。
“医官。”身后传来低唤。
李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谌——玄甲卫的衣料摩擦声带着特有的冷硬,像刀鞘碰着甲片。
“你怎么来了?”她转身,月光落在李谌的玄甲上,泛着幽蓝的光。
“有人往洛阳送密信,说‘汉女掌医,军心渐稳’。”李谌的指尖拂过她发间的银簪,那是他前日送的,“孝文帝问,这汉女,可是要翻天?”
李琳摸出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半块带血的粟饼,是从贺兰私宅外的狗窝里捡的——狗食里混着新米,比士兵的粥稠十倍。
“我要翻的,是北疆的粮仓。”她把布包塞进李谌手里,“玄甲卫的刀,该见见光了。”
李谌低头看她,月光在他眼底碎成星子。
远处传来阿骨利的暗号,是两声夜枭叫——运粮车进了黑市的院子。
“后半夜。”李谌将布包收进怀里,玄甲在夜色里闪了闪,“我带二十个暗桩来。”
李琳望着他的背影融入黑暗,耳边又响起伤员的话:“医官,等我伤好了,能多喝碗粥吗?”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从黑市截下的米样。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她突然笑了——这一次,该让那些吃军粮的蛀虫,尝尝饿肚子的滋味了。
李谌捏着那方染血的布包,指腹隔着粗布到粟粒的棱角。
月光从他玄甲的甲叶缝隙漏下来,在他下颌投出细碎的光斑。"你要的人证物证,我今夜就能给你。"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再抬眼时眼底己凝起霜,"贺兰度的运粮队走的是黑水河故道,阿骨利的暗号是夜枭叫——"他突然顿住,伸手替李琳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你总爱往危险里钻。"
李琳望着他指节上未褪的血渍——那是前日替她挡刺客时留下的。"我钻的是人心。"她踮脚将银簪往他发间一别,玄铁簪头擦过他耳尖,"玄甲卫的影子该见见光了,镇北军的兵,等米下锅。"
子时三刻的风声裹着沙粒打在脸上。
李谌站在黑水河故道的断崖后,玄甲外罩着染了尘的粗布斗篷,腰间的横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二十个暗桩像二十块黑黢黢的石头嵌在崖壁间,连呼吸声都浸在风里。
"来了。"最前头的暗桩压着嗓子。
三辆蒙着油布的马车碾过碎石,车把式甩了个响鞭,哼着走调的胡曲。
李谌摸出腰间的铜哨,轻轻吹了声——那是玄甲卫"封路"的暗号。
第一声马嘶划破夜色时,车把式还在骂骂咧咧。
等玄甲卫的刀刃架上他脖子,他才看清那些人甲叶上的玄纹,瞬间尿了裤子。
李谌亲手掀开油布,月光落进车厢的刹那,满车的织金锦缎像被点燃的云霞,刺得人睁不开眼。
锦缎底下压着半袋新粟,米香混着丝绸的脂粉气,熏得人作呕。
"大人,"暗桩掀开第二辆车的篷布,"全是这玩意儿。"他指尖戳了戳堆成山的玉璧,"还有贺兰府的标记。"
李谌的拇指蹭过锦缎上金线绣的葡萄纹——那是洛阳西市大贾才用得起的纹样。
他将半袋新粟揣进怀里,转身时玄甲在夜风中哗啦啦响:"押回军营,一个活口都别留。"
与此同时,贺兰度的帐内正摔碎第三只酒盏。
亲卫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玄甲卫截了运粮队......连王二牛都招了,说每月二十车军粮,有十五车进了黑市。"
"废物!"贺兰度抄起酒壶砸过去,瓷片擦着亲卫耳朵钉进帐柱,"那汉女呢?"
"医帐里亮着灯,"亲卫缩了缩脖子,"韩校尉带着十几个伤兵守在门口,说......说要等医官还他们公道。"
贺兰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突然扯过皮氅裹在身上,腰间的玉牌撞得剑柄叮当响:"去医帐。
我倒要看看,一个汉女能掀起多大风浪。"
李琳正借着油灯核对粮册,听见帐外的马蹄声时,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团。
她把粮册往怀里一收,刚站起来,贺兰度就掀帘闯了进来,带起的风扑灭了半盏灯。
"李医官好兴致。"他盯着她怀里鼓起的纸角,"本将听说你查军粮查得勤快?"
"镇将大人查酒肉也查得勤快。"李琳把粮册拍在案上,"前日士兵的粥里掺了三成沙,您私宅的狗食里倒有新磨的麦仁。"她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三队士兵的口供,说上个月运粮车比户部记录少了八辆——"
"够了!"贺兰度猛地拍案,案上的药碗跳起来摔碎,"你不过是个医官,管得着本将的军务?"他伸手去抓李琳的手腕,却被一道人影拦腰撞开。
韩校尉涨红了脸,胸口的伤还渗着血:"医官查的是我们的命!"他扯下衣襟,露出肋下狰狞的刀疤,"上个月我饿晕在演武场,要不是医官拿自己的口粮喂我......"他突然哽住,转身对帐外喊,"弟兄们,进来!"
二十几个伤兵扶着拐杖涌进来,有的裤脚还沾着血,有的胳膊上的绷带透出油渍。
最前头的小卒举起半块硬饼:"这是我在伙房后墙捡的,镇将大人说军粮不够,可这饼里的芝麻比去年秋粮还香!"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
李琳掀帘望去,月光下玄甲卫的队伍像条黑龙,李谌骑在马上,腰间挂着那袋新粟。"镇北军监察权,玄甲卫暂领。"他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沸水里,"贺兰度,你可知私吞军粮是什么罪?"
贺兰度的腿肚子开始打颤。
他望着李谌腰间晃动的玄铁令牌,又瞥向那些攥着破碗的士兵,突然跪了下去,额头磕在沙地上:"末将知错......求大人开恩......"
"开恩?"李琳蹲下来,盯着他发颤的后颈,"你让士兵喝沙粥的时候,可曾想过开恩?"她转头看向李谌,月光落在她眼底,"换粮,把黑市的米全拉回来;换人,伙房、仓房的管事全撤了——"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再让伙房熬锅稠粥,就现在。"
李谌跳下马,将那袋新粟递给她:"都依你。"他的指尖在她手背轻轻一按,像在按一句没说出口的"我在"。
远处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李谌的玄甲卫立刻呈扇形散开,一个浑身是尘的传令官勒住马,怀里的黄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扫了眼场中,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沙雾:"洛阳急报——"
李琳望着那方明黄色的封印,突然想起前日李谌说的"孝文帝问汉女是否要翻天"。
风卷着粟香从伙房方向飘来,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一次,她或许真的要翻天了——但翻的不是权位,是这北疆的天,要翻得干净,翻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