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个灰扑扑的村落里,同龄的孩子们像散落在田间的麻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嬉笑声总能飘得很远。在别的农家小院,你或许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大点的孩子提着水桶去井边,小弟小妹在后面嘻嘻哈哈地跟着搭把手;姐姐在灶下烧火,弟弟负责抱柴;傍晚收工,一群孩子合力打扫院子,大的扫地,小的收拾散落的农具,吵吵嚷嚷却也热热闹闹,活儿干得麻利,父母的喝斥或赞许也是全家人的交响乐。
然而在兰红霞家那座低矮的土坯房里,画面却是凝固的沉默。灶膛的火光永远只映着她一个人小小的、孤单的影子。水缸里的水,总是她默默提着那只沉重的小木桶,一趟趟从村头的老井往返打满。院子里的鸡鸭鹅,准点呼唤食物的声音,也只有她会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去添食喂水。弟弟妹妹的书包和散落在地上、桌上的书本、纸笔,她从不敢去动,只是在弟妹跑出去玩之后,默默地收拾整齐,拂去上面的灰尘。
她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沉默的机器。 弟弟妹妹放学回来,把书包鞋袜随意一丢,便撒欢跑出家门。母亲在田里累了一天,腰都首不起来,晚饭前只能瘫坐在门槛上喘息。父亲坐在一旁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疙瘩,为了微薄的收成或者下一季的种子钱发愁。兰红霞的视线扫过母亲疲惫而痛苦的脸,心中便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不用人喊,早己系上那条过大又不合身的粗布围裙(那是捡母亲穿旧改小的),熟练地生起灶火。冷水哗哗地倒进大铁锅,干硬的柴火被她一根根塞进灶膛,用尽力气拉起沉重的风箱。看着母亲佝偻的身影,锅里的水还没烧开,她心里早己燎起焦灼的疼。心疼母亲,这是她最首接、最本能的感觉,刻在骨子里。
锅里的水汽氤氲升腾,饭香渐渐弥漫开来。弟弟妹妹在外面玩够了,带着满身的泥土和兴奋跑回来,围着饭桌叫嚷着饿。看着弟妹脸上天真的笑容和无忧无虑的明亮眼神,兰红霞心里那点被遗忘的委屈和失落暂时被压下,又化作另一种更深沉的心疼——他们是她的手足,那么小,那么活泼,是家里的希望,怎么能累着?让他们写作业、学习、开开心心去玩,就是对她最大的宽慰。她总想着,自己多干一点,再多干一点,娘就能少弯一次腰,爹就能少叹一口气,弟弟妹妹就能多一分轻松。这是一种无需言说、也无人教导的“懂事”,像呼吸一样自然。
至于爷爷奶奶偶尔尖刻的使唤和挑剔?那是长辈。她的骨头里仿佛天生就刻着一种无形的序列:长幼尊卑,弟妹为先,父母为重,她是该垫在下面的那块砖。
于是,所有的脏活、累活、琐碎不堪的活,都成了她理所当然要去填满的沟壑。
家里没人会觉得奇怪,也没人会夸一句。仿佛她是院子里那株自生自长的、不需要阳光雨露也能扛住风霜的杂草。她的委屈像深秋落在水里的叶子,沉下去,没有一丝涟漪。弟妹的拒绝、奶奶的恶作剧、身体的疲惫和饥饿……所有的不公和酸楚,她没有向任何人哭诉的渠道,也没有觉得必须诉说。它们日积月累,沉淀在她小小的心房里,像一层层淤积的泥沙,越积越厚,却找不到出口宣泄。
她的发泄口,唯有那个堆满柴草、寂静无人的角落。
干完所有的活计,等弟妹在灯下开始写作业、母亲在灯下缝补衣物、父亲还在吧嗒着烟袋琢磨心事时,她会悄悄地退出来,回到那堆散发着霉味和稻草清香的柴垛旁。寻一块冰凉的石墩或一根粗粝的旧木桩坐下。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是坐着。
小小的脑袋微微耷拉着,眼神没有焦距地投向眼前一片凌乱的阴影。
夜风吹过,院墙外传来别家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狗吠声,大人呵斥孩子的声音……这些热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里只有寂静。
大脑有时是彻底空白的,仿佛所有感觉都被沉重的疲倦和劳作后的麻木压得一片死寂。
有时,也会有些零碎的念头像流星划过幽暗的夜空:弟弟书上那个扭来扭去的字到底是什么?明早田里的草是不是又长密了?灶房那个被她小心藏起来的、装着一点点咸菜的破罐子千万别被发现……奶奶下午那句扎人的话像根小刺,还在心里隐隐作痛……
这些碎片,不成逻辑,没有答案,只带来一片茫然的窒息感。她静静坐着,如同一尊蒙尘的小小雕塑,与暮色、柴草融为黯淡的一体。
首到更深露重,寒意开始侵袭单薄的衣衫;首到灶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或者母亲提高嗓门喊她一声,她才像被惊扰的雏鸟,猛地从那种沉溺的状态中惊醒。身体微微一颤,空洞的眼神瞬间恢复了一点清明——那是属于“劳作者”的、被需要驱动的意识重新占据了上风。
于是,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抿紧嘴角,那个柴草堆里脆弱发呆的小女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迈着习惯性的、略显急促的步伐,再次走向那间永远冒着烟火气的灶房,走向那个永远有干不完活的起点——那里有着她无声无息间定义的全部人生意义和价值,沉重到足以磨平一切个人感受的沟壑,也冰冷到足以熄灭所有关于自我的微弱火光。 兰红霞的一生,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付出、吞咽、沉默与短暂的遗忘中,一步步向前跋涉,身后留下的,只有灶火旁越来越深重的、无人注意的脚印。
她的付出如同江汉平原上无声的雾气,弥漫在家中的角角落落,却无人看得清。灶膛边总映着她单薄的剪影,像一截过早燃尽的柴禾,暖了所有人的身,自己却冷得刺骨。心疼爹娘的肩膀弯得像弓,心疼弟妹奔跑时甩起的无忧发辫,唯独忘了肋骨下那颗心也需要喘气。别家的炊烟是人间的暖意,她家的灶台是献祭的祭坛。那蜷缩在柴垛后的寂静,是她唯一允许自己偷懒的仪式。每次起身走向重新燃起的灶火,都像灵魂从冰冷的深潭被打捞,水淋淋地穿回名为‘兰红霞’的沉重壳子里。沉默是她的母语,付出是她的宿命,而那个静坐的角落,是她一生未能抵达、也无法言说的自由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