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暮春时分,花溪谷的溪水涨了三分,漫过青石滩时卷着几片粉白桃瓣。晓悠踩过廊下,廊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人未到声先至:“师父!您瞧我给您寻了什么宝贝?”
竹帘掀起时,少女鼻尖沾着星点泥痕,发间还别着半朵沾露的野花。
她背着手在门槛处转了个圈,忽然举出掌心 ——鸟儿蜷在帕子里,尾羽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哪儿来的?” 坐在窗前抄经的妇人抬眸,《百草志》时常放在右上角,她沾了沾墨水,眼角却含着笑纹,“又去溪边胡闹了?瞧瞧你鞋尖的泥,成日里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在小溪边的柳树下捡的!” 晓悠蹭到桌前,帕子往案上一放,鸟儿受惊般扑棱翅膀,“左翅似乎被野狗咬了道口子,弟子瞧着可怜......” 她忽然放软声调,睫毛扫过眼下,“师父慈悲为怀,就让咱们养到伤愈嘛?”
妇人搁下狼毫,墨香混着窗外来的草木气息散开。她捏了捏眉心,语气却松下来:“明日让你二师姐配金疮药,伤愈后便送归山林。晓悠,你须得记住 ——笼中金丝雀纵有千般乖巧,也不如天地间自由的燕雀。”
少女撇了撇嘴,忽听得廊外传来竹篓轻晃的声响。抬眼望去,只见暮色里走来道素绿身影,鸦青发辫用松绿绢带松松束着,沾了星点草屑的襦裙下摆还洇着水渍。
千蜀发髻极简,素绿发带松松缠绕乌发,编成利落长辫垂在肩头,尾端沾着几星碎草。
容貌清丽,眉如细柳斜飞入鬓,眼尾微挑似含霜雪,唇色浅淡却抿得坚毅。肌肤苍白中透着清瘦的棱角,锁骨在衣领下若隐若现,手腕细得仿佛一握即折,偏偏腰背挺首如修竹,整个人似春日里的薄冰,清冽易碎却暗藏锋芒。
千蜀俯身放下背篓时,腕间银铃轻响,那是三年前入门时师父给的生辰礼。
“二师姐!” 晓悠像只雀儿般蹦过去,“今日我在溪边瞧见好大的野莓,明日咱们去采些做蜜饯好不好?”
“先顾好你掌心的鸟儿吧。” 千蜀垂眸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衣领,指尖触到少女温热的肌肤时,忽而想起自己初来花溪谷那日,也是这样的暮春天气。
那时她浑身血污倒在山门前,是师父用百年人参吊了三日性命,醒来时便见晓悠趴在床头,往她掌心塞了颗冰糖梅子。
“若霜呢?” 妇人望着檐角逐渐沉下去的日光,竹帘外的桃树被风摇得簌簌响,“日头落尽了还不回来,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木栅门便 “吱呀” 一声被撞开。扎着飞天髻的少女背着比人还高的药篓冲进来,发间簪的玉簪子歪到耳后,绣着缠枝莲的裙摆上糊满了泥:“师父!弟子采到了冰台草 ——” 她扶着石桌首喘气,发梢还滴着些水珠,“山脚下的猎户说,最近林子里的狼妖又伤人了......”
“慌什么?” 妇人起身替她卸下药篓,目光扫过千蜀腕间的银铃,那是千蜀拜师那日给她的,忽而伸手替她摘去发间草屑,“去膳房喝碗姜茶,莫要染了风寒。晓悠,你去把《御兽篇》抄十遍 ——” 她瞥向正偷偷给鸟儿喂米的少女,“叫你练功偏要逗鸟,明日卯时起加练三刻钟。”
晓悠哀嚎一声,却见千蜀己提起铜壶往廊下走。
暮色中的花溪谷笼着层薄雾,她走过梨花树时,一片花瓣恰好落在掌心。
远处传来晓悠与若霜拌嘴的声音,师父的咳嗽声混着煎药的药香从厨房飘来,檐角铜铃又轻轻响了。
三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终究是在这烟火气里,长出了新的骨血。
她仰头望着满是星子的夜空,腕间银铃与远处溪声相应和,忽然想起今日在山林里挖到的九叶灵芝 —— 若晒干磨粉,该能治师父多年的旧疾吧。
风掠过桃枝,将最后一片残花送入溪水。千蜀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鸟儿振翅的轻响。
晓悠小心翼翼将小金鹂捧在手中,那小金鹂扑棱着翅膀却想要飞向暮色,尾羽上的伤似乎己经好了许多。
这样想来,这只小鸟儿也不算太可怜,至少有人救它就己是万幸。
晓悠攥着金鹂的手突然顿住,指腹触到羽翼下那道细伤时,瞳孔微微缩了缩。千蜀俯身细看,就着廊下琉璃灯的光,见那伤口边缘泛着极淡的青紫色,像被墨色洇开的宣纸,细嗅之下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草气 —— 是妖气。
“怎的这样瞧我?” 晓悠被她看得发毛,下意识往后缩手,金鹂却在此时发出细弱的啼鸣,“不过是被野狗咬的......”
“野狗的牙口,倒像是魔界的‘蚀骨蜥’。” 千蜀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些淡金色粉末敷在伤口上。药粉遇血即化,腾起的白雾里裹着松针与檀木的香气。
“上月大师姐在鹰嘴崖遇的那只狼妖,伤口也是这般模样。”
晓悠的指尖猛地蜷起,琉璃灯在风里晃了晃,将她睫毛的影子投在颊上,像振翅欲飞的蝶。
她望着千蜀垂眸敷药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年前这个总是沉默的师姐初来之时,后颈也有一道类似的伤 —— 那时众人只当是山匪所伤,如今想来,倒像是被什么妖物抓挠所致。
“仙界闭门清修,魔界铁锁深关,偏咱们人界夹在中间遭罪。” 少女嘟囔着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发髻上的流苏跟着晃了晃,“前日山脚下的王猎户说,他亲眼看见有魔修驾着妖兽从雾隐山过,谁知道......”
“休要听那些市井流言。” 千蜀替金鹂系好止血的布条,指尖轻轻抚过它颤抖的脊背,“便是魔界中人,也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藏书阁翻到的《三界志》,里面记载着千年前人魔大战时,曾有魔修以心头血为药引,救过整个花溪谷的弟子。
“天色晚了。” 千蜀忽然起身,袖中银铃轻响,惊飞了檐角一只宿鸟,“明日还要去采露华草,早些歇息吧。” 她转身时,发间松绿绢带扫过晓悠手背,带着夜露的清凉。
琉璃灯的光在廊间明明灭灭,千蜀望着自己映在院墙上的影子。
身后传来木门轻响,晓悠抱着被子探出头来:“二师姐,你的窗没关......” 话音未落,便见千蜀指尖轻扬,几片竹叶翩然飞来,恰好堵住窗棂上一道指宽的缝隙。月光落在那道缝隙里,像极了三年前她在山门前看见的,千蜀后颈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伤疤。
“睡吧。” 千蜀将医册塞进枕下。
远处雾隐山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她望着东南方那颗最亮的星子,忽然想起师父常说的话:“三界如棋局,凡人皆棋子,唯有真心不可负。”
金鹂在檐角发出一声清啼,振翅掠过满院月光。千蜀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今日新采的九叶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