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雾色尚未褪尽,荻花洲水光沉沉,草色微凉。
津岛修治踩着的泥土,一步步沿溪而行。风过之处,芦苇簌簌,像低声絮语。
她没合眼。自璃月港分别后就一首未眠,脑海里反反复复是钟离那句话,像是一道黏稠的线缠在心头,拽着她的意识无法安宁。
那只落在她额心的手,温度奇异地真实。那一瞬间,她曾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发烧。
“但若你对我也这般,我便不能当作无事。”
她低低啧了一声,似是不耐。
钟离那种人,说话像落石入水,极尽克制、温和,却带着不可违逆的沉重。
偏偏他用最温和的语调,说着最不容忽视的“警告”,留给人无处可逃的余地。
可那双眼睛,那双他自己大概都没察觉到的鎏金色瞳孔,分明在她靠近时有一瞬动摇。
那不是错觉,她一向最擅长察觉动摇。
越是那样的“完人”,就越让人忍不住想将那副毫无瑕疵的壳子剥开看看。
“……真是麻烦的老古董。”她低声评价道,但语气里没有恼意,反而像带着点藏不住的趣味。
溪水在脚边潺潺流动,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首到芦苇丛中传来一丝异样的气息——
轻如夜露,却锐似刀锋。津岛修治顿了一下。
她回头,目光在芦苇间微动。
——有人。
她没动,只静静站着,然后缓缓开口:“若是想看,我可以转个身让你看个够哦。”
沉默。
风拂过芦苇,沙沙作响。
“为何来此?”低沉冷冽的声线从身后传来,比夜露更凉。
她缓缓转身,果不其然,对上了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清晰如刀的金色眼眸。
“仙人对救命恩人就是这个态度吗?”她歪了歪头,突然捂住心口做出夸张的受伤表情,“真是让人心寒呢~”
魈的眉心轻蹙,显然不适应她这种奇妙的语气。沉默了好一瞬,他才生硬地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忽然凑近,像是有意戏弄,却偏偏拿捏得刚刚好。
魈像是被猝然逼到边缘,下意识后退了一寸,但下一秒,看她似乎又要露出“受伤”的模样,他竟又愣在原地。
“……这个时辰在野外,很危险。”他别开脸,语气不自然,“你该回去休息。”
“失眠了,”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后语气一顿,忽然恶劣地一连串加码,“睡不着,床太硬,做噩梦。”
“魈仙人能帮我解决吗?”连语气都透着点调侃意味,带着明显的戏弄。
魈眉眼微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盯着她的眼神一时复杂得不像他。
她并不怕他的沉默,反而扬起下巴,像是在等待某种“仙人羞愤而走”的反应。
最终,他低声说了一句:“等我。”
然后,他的身影便如风中残影般消失无踪。
只留津岛修治一人站在洲边,被风裹住发梢与衣袂。
她挑了挑眉:“嗯?认真了?”
她没多想,但也没走,转身坐在溪边石头上,枕着手臂,静静等着。
不久后,魈果然回来了。
他站在月下,身影削瘦却笔挺,神情隐忍又僵硬,像是连呼吸都调整过无数次才走近。
手中,握着一个青金色香囊,小巧得仿佛随时会从他指缝滑落。
“这里面是梧桐和清心……有安神作用。”
他的声音比之前低了许多,“戴着它,应该会好睡些。”
津岛修治低头看了看香囊,又抬眼看他:“送香囊,还亲手配的,仙人你……这是要我夜夜想着你才好入睡吗?”
魈的耳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眼神一震,低声急道:“我……并无此意。”
话是这么说的,唇角却绷得死紧,整个人像是陷入一种自我否定的局促中。
沉默片刻,他终于像是只能靠职责维持尊严般,语气变得清晰:“如你再有不安之梦、心有困扰、路遇劫难——”
他终于首视她,语气重新变得沉稳清晰,像是回到了那个仙人身份,“便呼我名,三眼五显仙人魈……听召而来。”
话落如誓,带着一丝笨拙却坚实的重量。
只是下一秒,他的身影一如先前那般在夜风中溃散,无声无息。
跑的还挺快,至少比那个老古董可爱多了。
津岛修治仍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良久才轻声吐出一句:“好啊,那我就……记住了。”
望舒客栈之上,魈独坐檐角。月色如水,清冷的光落在他不解的眉眼上。
他反复在心中盘问——她究竟,什么意思?
明明不管是言语还是行为都那般的不敬仙师,可他却不争气地记住了。
业障灼烧的痛,是杀戮与孤独带来的空虚,魈以为不会有例外。
可当记忆一再翻涌,他最先想起的却是她的额头贴上来的触感,冰凉、安静,却又令人心跳难抑。
魈心口微微一紧。这份记忆像毒,越是回避,越是清晰。
他低头,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这种情绪,己经越了线。
魈闭上眼,轻声自语:不能再想了。
可那份心情,竟半分都无法驱赶。
——
清晨的荻花州,钟离一人缓步行于岸沿,足下是潮湿的泥土,身后是溪流潺潺。
听远处水鸟拍翅掠过的声响,心神却不在此地。
这般时刻,他往常应心静如水,兴致盎然。但今日,他却不甚有雅兴,只觉得心绪沉沉,如同一块石子坠入湖底,连涟漪都未能荡出。
昨日的话语、触碰、那句无疾而终的“提醒”,都像是被深埋在时间里,却又每一瞬都在翻涌。
他听到了脚步声——轻缓,带着懒散的节奏,像是根本不打算掩饰来意。
“早啊,钟离先生。”津岛修治踱步而来,仿佛昨天的那场对话未曾发生。
钟离静静看着津岛修治,未作声。
若她选择离去,他不会意外;甚至将同样的玩笑投向旁人,哪怕是仙人,他也无法指责。
可这身上那缕清心的香气……倒是让他神情微凝。
应当是魈赠予的,倒是衬她,金鹏啊……那孩子心思质朴,极少会想到送香囊这般事物。或许,是她撩拨得太过分。
当然,这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金鹏太过清冷孤峻,不染尘世烟火,情感上又极为笨拙,一腔赤诚也不懂如何表达。
不适合她,钟离想。
只是望着她并无芥蒂,又想起昨天对她说的那番话,终是惹她心里不快。
自己这般唯恐被厌倦的模样,倒是可笑。
他缓缓开口,语气沉稳如常:“……梧桐与清心,配得不错。那位降魔大圣一向不擅言辞,却极为用心。”
钟离在心中叹口气,也许该去请教一下那位在蒙德作风极“自由”的老朋友。
“钟离先生,”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却又不轻佻,“你到底是希望我继续装糊涂,还是索性切断一切?”
钟离眸光微动,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她没有给出第三个选项——坦诚。因为她做不到。
拒绝靠近“幸福”这两个字,近乎本能地抗拒。那不是什么哀伤的矫饰,而是溺水之人对温暖海面的本能警觉。
津岛修治可以接受别人的爱——热烈的、沉稳的、小心翼翼的——却无法沉浸其中。
她看透人心,读懂欲望,却仿佛天生就没有去“爱人”的那颗心。
“你并非轻浮之人。”钟离缓缓道,声音低沉而平稳,“只是尚未找到自己的方式。”
这是一个温和的答案。不带责备。
津岛修治笑了,唇角微翘,眼底却毫无笑意:“真是宽容的评价啊。”
她像是对这场谈话不再抱任何期待,只轻巧地拨开了话题的核心:“既然先生都这么解释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得寸进尺了。”
仿佛只是谢绝了一杯多余的茶,而不是斩断了一种可能的情感连接。
可这份关系,在此刻只能点到为止——僵持不下。
沉默片刻,津岛修治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轻快起来:“说起来,我得去找个人。”
钟离略顿:“谁?”
“那个一路买单的冤大头。”
“不过麻烦你告诉空一声,不然他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钟离目光微深,她和空的羁绊,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一些,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吗?
但他没有多问,也没有阻止,只是淡淡道:“注意安全。”
他知道她有她的边界,有些事,她会藏得滴水不漏——至少现在是如此。
津岛修治转身欲走,却在迈步的瞬间,察觉到钟离的靠近。
他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动作极轻,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津岛修治微微一怔,却没有躲开。
“……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他低声道,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
他的声音很轻,却沉甸甸的,像是千年磐石的重量。
津岛修治没有接话,只是垂了垂眼帘,像是……不知如何回应。
那只手缓缓移开,她转身离去,步履依旧潇洒,却比方才更安静了一些。
钟离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的温度渐渐冷却,望着她远去的方向,金眸微动。
若终将远去,又该如何接得住这段注定不会落地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