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顶层,那间被巨大玻璃墙一分为二的“玻璃牢笼”,在清晨惨白的日光下,更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冰窖。
恒温恒湿系统低微的嘶鸣是唯一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新一天开始的、冰冷的洁净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昨夜威士忌的、被刻意清洗后残留的微末痕迹。
苏晚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行军床的硬板如同冰冷的刑具,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后背撞在石栏上的隐痛,更撕扯着脑海中那个惊心动魄、被猝然打断的瞬间。沈斯珩赤红的眼眸,灼热的呼吸,扣在后颈滚烫而霸道的手……还有林薇那声如同毒蛇吐信的“你们在做什么”……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反复闪回,如同凌迟。
她几乎是掐着美术馆开馆的秒针,才强迫自己从那狭小的行军床上起身。动作机械地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她换上了平日那身深蓝色亚麻工装,将自己裹进这层熟悉的、带有保护色的铠甲里。然后,她坐到了那张冰冷宽大的白色工作台前,摊开了一份关于明代青花海水纹梅瓶的釉面修复方案。目光落在纸页上,却无法聚焦任何一个字。
玻璃墙的那一边,那片象征着权力和冰冷掌控的空间,依旧一片死寂。深色的胡桃木办公桌光洁如镜,巨大的电子屏幕暗着,像沉睡的巨兽。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尴尬。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重。仿佛昨夜阳台那场未完成的、充满毁灭气息的亲密,以及被撞破的狼狈,给这透明的牢笼注入了一种无形的、粘稠的胶质,将两人死死地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苏晚强迫自己拿起一支绘图铅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试图勾勒出青花海水纹的线条。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难以自抑的颤抖。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不自觉地发烫。
就在这时——
“嗒。”
玻璃墙对面,那扇通往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苏晚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僵!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突兀的黑点。
沈斯珩走了出来。
他显然刚洗漱完毕。头发湿漉漉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额头。身上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高领羊绒衫,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却也透着一股居家的疏离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副完美的冰雕面具。深邃的眼眸低垂着,目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刻意避开了玻璃墙这边的方向。
他径首走向角落那台冰冷的胶囊咖啡机。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机械的精准。取杯,放入一颗意式浓缩胶囊,按键。机器发出沉闷的研磨声和蒸汽尖锐的嘶鸣。浓郁的焦苦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空气里最后一丝属于昨夜的暧昧残留。
苏晚僵坐在工作台前,后背挺得笔首,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死死盯着面前方案纸上那个被戳出的黑点,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瞥向那个沉默操作咖啡机的身影。每一次细微的声响——胶囊落入机器的咔哒声、蒸汽的嘶鸣、咖啡滴落的轻响——都像小锤子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咖啡机工作的噪音在死寂中徒劳地回响,更衬得这方寸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斯珩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背线条在羊绒衫下绷紧,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僵硬。他始终没有回头,没有看她一眼,仿佛玻璃墙这边是一片真空地带。
咖啡终于滴完。他拿起那杯深褐色的液体,没有加糖,没有加奶。然后,他转身。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铅笔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
沈斯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端着咖啡杯,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自己手中的杯子上,仿佛那深褐色的液体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他步履沉稳,径首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方向,将苏晚和玻璃墙这边的一切,彻底视为无物。
没有眼神的交汇。
没有言语。
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气息波动都没有。
只有擦肩而过时,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质调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新鲜咖啡的焦苦气息,极其短暂地拂过苏晚的鼻尖,带着一种冰冷的、刻意的距离感。
他落座在宽大的黑色真皮座椅上,身体微微后靠,姿态带着掌控全局的松弛,却透着一股无形的疲惫。他打开超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动作优雅而冷漠。
玻璃墙这边,苏晚依旧僵坐着。铅笔的笔尖还戳在那个小小的黑点上。鼻尖残留的那一丝冰冷气息,如同昨夜阳台寒风的余韵。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那个黑点上移开,转向巨大的玻璃墙。
冰冷的玻璃,清晰地映出她自己苍白而紧绷的倒影。也映出玻璃墙那边,那个沉默的、专注(或假装专注)于屏幕的侧影。
两个世界。
一堵透明的墙。
近在咫尺。
远在天涯。
尴尬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无声的死寂中,悄然滋长,缠绕住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碎屑划过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