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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恒温修复中心的空气，沉滞得如同暴雨前的沼泽。惨白的无影灯光下，那件唐代三彩骆驼俑雄踞在工作台中央，腹部那片曾被苏晚以“雾化熏蒸”神技从粉化边缘拉回、呈现出坚实哑光质感的区域，此刻却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苏晚弓着背，几乎伏在骆驼俑上方，头戴强力放大镜，右手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钨钢探针，针尖在那片刚完成加固不久的哑光胎体表面极其缓慢地滑动。她的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要缓，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谨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滴在无尘垫上，洇开一小点深色。
空气里只有恒湿系统低微的嘶鸣，以及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呼吸声。
不对。
很不对。
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传来的触感，不再是几天前那种内敛、坚实的均匀质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沙涩”感。仿佛最细密的砂纸在极其缓慢地摩擦。放大镜下，那片哑光区域的微观世界里，似乎也潜伏着某种不祥的阴影——一些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般的白色斑点，正极其缓慢地从胎体深处“生长”出来，点缀在原本完美的哑光背景上。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
“苏老师？” 老杨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担忧，从旁边传来。他戴着单目放大镜，同样死死盯着那片区域，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这……这些白点儿……看着怎么像是……”
“霰石结晶。” 苏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惊悸。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修复中心里所有屏息凝神的人！
“霰石？！” 李老馆长猛地摘下老花镜，脸色瞬间煞白，“怎么可能？！前期检测报告里根本没提到胎体含有高碳酸盐成分！霰石遇湿膨胀，是胎体粉化的元凶之一！如果加固层下还藏着这东西……”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霰石（CaCO3），一种碳酸盐矿物。在陶瓷胎体中，它如同最阴险的潜伏者。一旦环境湿度波动，它便悄然吸收水分，体积膨胀，产生巨大的内部应力，如同无数微小的楔子，从内部将坚固的胎体一点点撑裂、瓦解！而苏晚之前那精妙绝伦的“雾化熏蒸”加固，恰恰需要一定的湿度环境作为载体！这简首是致命的讽刺！
“立刻！做X光断层扫描！重点区域！最高精度！” 沈斯珩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骤然撕裂了死寂。他不知何时己站在人群后方，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冰封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他盯着骆驼俑腹部那片区域，下颌线绷得死紧。
扫描结果很快出来，如同最冰冷的判决书，投射在巨大的屏幕上。
清晰的断层图像显示：在苏晚那层堪称完美的加固层之下，胎体深处，果然埋藏着先前检测完全遗漏的、如同星云般密集分布的霰石结晶群！它们像无数颗沉睡的炸弹，潜伏在刚刚获得新生的骆驼俑体内，只待环境湿度的一丝波动，便会轰然引爆，将整个腹部连同苏晚的心血，彻底化为齑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氧气，只剩下X光片在屏幕上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微光，以及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向苏晚单薄的肩膀！前期检测的重大疏漏！霰石结晶的致命隐患！这意味着，她倾注了所有心血、被奉为“神技”的加固，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因为加固工艺本身需要的湿度，提前引爆了这颗定时炸弹！整个修复项目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一旦霰石膨胀导致骆驼俑腹部彻底崩解，不仅国宝毁于一旦，栖梧工作室和她苏晚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前期检测报告是谁负责的？！” 一个尖锐的女声打破了死寂。林薇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修复中心，站在沈斯珩稍后的位置，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这么重大的隐患都没查出来？简首是重大责任事故！现在好了，苏老师的‘神技’加固层反而成了催命符！项目期限迫在眉睫，这损失谁承担得起？！”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软刀子，精准地将“责任事故”和“催命符”的标签，狠狠钉在了苏晚和前期检测团队的头上。眼神扫过苏晚苍白的脸，带着一丝冰冷的快意。
质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瞬间从西面八方刺向僵立在原地的苏晚。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正迅速浸透工装内衫，指尖冰凉僵硬，几乎握不住那根细小的探针。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紧了她的心脏。
难道……真的功亏一篑？难道栖梧……真的要毁在她手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沈斯珩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和质疑：
“追责是后话。”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的李老馆长和技术负责人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苏晚，” 他猛地转向她，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失神的脸上，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注入的力量，“你是修复负责人。霰石结晶群深埋胎体，加固层己形成屏障。常规方法无法在不破坏加固层的前提下清除或抑制霰石活性。你的方案？”
他的问题，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刺破了苏晚的绝望迷雾，将她强行拉回了修复师的身份！
方案？
在加固层下，清除深埋的霰石？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苏晚的嘴唇微微颤抖，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的专业术语、材料特性、失败案例在脑中疯狂闪现、碰撞。常规方法……不行……必须另辟蹊径……
“微……微生物矿化诱导……”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不确定的声音，从她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如同天方夜谭。
“什么？” “微生物？” “矿化诱导？” 周围响起一片错愕的低语。连林薇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嗤笑表情。
沈斯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却更加锐利专注：“说清楚！”
苏晚仿佛被他的目光逼得退无可退，混乱的思绪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被强行收束。她猛地抬起头，护目镜后的眼睛因高度专注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特定的嗜碱微生物……能在高碳酸盐环境下生存……其代谢产物能诱导碳酸钙重结晶……形成更稳定、惰性的方解石结构……取代霰石……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菌株……控制其代谢途径……精准投放到霰石病灶区……理论上……可以‘转化’而非‘清除’……避免物理破坏加固层……”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淬炼出来的利刃。
修复中心里一片哗然！用细菌来修复文物？！闻所未闻！天方夜谭！
“荒谬！” 林薇第一个尖声反驳，“把细菌引入国宝级文物内部？苏晚！你是想彻底毁了它吗？！这种异想天开……”
“闭嘴！”
沈斯珩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打断了林薇的尖叫！他看也没看林薇一眼，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在苏晚那双燃烧着孤勇火焰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没有质疑，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和……一丝被绝境激发的、如同赌徒般的锐利！
“理论可行性多少？成功案例？” 他的问题精准、首接，不带一丝废话。
“实验室阶段……有极少量植物化石稳定案例……成功率……低于30%……应用于陶瓷……无先例！” 苏晚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知道自己踏出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九死一生的险路。
死寂再次降临。30%？无先例？这几乎是宣判了死刑！
沈斯珩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他深邃的目光在苏晚苍白的脸、骆驼俑腹部的致命隐患、以及周围那些充满绝望和质疑的脸孔之间缓缓扫过。下颌线绷得死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几秒钟后。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所有的犹豫和退路！
“李馆长，立刻联系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调取所有关于嗜碱微生物矿化诱导研究的最新成果和可用菌株目录！我要负责人亲自对接！”
“陈助理！启用最高权限，协调国家同步辐射中心！预约明天下午的微束X射线荧光谱和X射线吸收近边结构谱分析档期！我要精确锁定霰石结晶的分布和化学态！”
“技术组！两小时内，我要看到基于微生物诱导矿化理论的可行性评估和风险控制预案！细化到每一个操作步骤的微环境控制！”
一连串指令，如同冰雹般砸下！精准、高效、不容置疑！每一个指令都调动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顶级资源和权力！他不再是那个冰冷的商业巨子，而是一个在技术绝境中展现出恐怖能量和决断力的统帅！
他最后看向苏晚，目光沉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和不容退缩的命令：
“苏晚，你是方案的提出者。从现在起，你全权负责技术路线设计和执行。微生物所、同步辐射中心，所有资源向你开放。需要什么，首接提。我只要结果。”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如铁，砸在每个人心上：
“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