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深处,恒温恒湿修复中心的隔壁,推开那扇厚重的、吸音效果极佳的金属灰大门,一股崭新的、混合着强力清洁剂和未散尽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那不是修复室该有的陈年尘埃与松节油的气息,而是一种冰冷的、无菌的洁净,像刚启用的高级病房,或者……精心布置的标本陈列室。
苏晚拎着她那个半旧的、边角磨得起毛的“故宫博物院”帆布工具箱,站在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帆布纹理。工具箱沉甸甸的,里面是她吃饭的家当,也是她此刻唯一的盔甲。
眼前的空间被一整面顶天立地的玻璃幕墙,硬生生劈成两半。
她所在的这一边,空旷得令人心慌。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白色亚克力工作台,冰冷得像手术台,上面除了两盏可调角度、冷白灯光的专业台灯,空无一物。对面靠墙立着几排崭新的不锈钢恒温恒湿材料柜,金属门严丝合缝,泛着拒人千里的冷光。角落里,一张窄窄的、银灰色的折叠行军床,铺着雪白得刺眼、浆洗得发硬的床单,叠得像豆腐块,棱角分明。唯一能称得上“生活痕迹”的,是墙角一台崭新的、镜面不锈钢外壳的胶囊咖啡机,孤零零地立着,像个闯入无菌实验室的异类,格格不入。
空气是冷的。恒温系统维持在22℃,湿度45%,精确得如同仪器读数,没有一丝人气儿。
而玻璃墙的另一边……
苏晚的视线像被无形的钩子拽住,死死钉在透明屏障之后。
那是一个极致简约、也极致冰冷的空间。一张线条凌厉、深如墨色的胡桃木办公桌,桌面光洁如镜,上面只有一台超薄的曲面显示器,一摞码放得如同刀切、边缘闪着冷光的文件,一支笔帽镶着铂金线的钢笔。桌后是一张符合人体工学、庞大得有些压迫感的黑色真皮座椅。靠墙是占据整面墙的嵌入式书柜,塞满了烫金封皮的精装书脊,沉默而威严。另一侧墙,一整面巨大的电子屏幕此刻暗着,像一块块吞噬光线的深渊。
最刺眼的,是办公区域后面,那道虚掩着的磨砂玻璃门。门缝里泄出一点暖黄的、带着毛绒质感的微光,隐约勾勒出里面更私密空间的轮廓——一张宽大得离谱的床的柔软边角,还有似乎是衣帽间门框的阴影。
那是沈斯珩的办公室。
以及,他的卧室。
苏晚感觉胃里猛地一抽,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沉重的、不断下坠的冰坨,寒意瞬间窜遍西肢百骸,让她指尖冰凉发麻,几乎要握不住工具箱的提手。帆布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
全程驻场……不得离场……
原来,“场”,是这个意思。
不是公共的修复中心,而是这间紧邻着他私人巢穴、被透明玻璃墙一分为二的……观察室!一个专为她打造的、二十西小时暴露在他视野下的玻璃牢笼!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和被彻底扒光的羞辱感的怒火,如同冰冷的汽油浇在心头,又被瞬间点燃!沈斯珩!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件需要置于放大镜下观察的脆弱文物?一个必须圈养在视线范围内的潜在威胁?还是一个……需要反复确认其卑微位置的、供他消遣的展品?!
“苏老师,” 一个刻板得没有起伏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是沈斯珩那个面容严肃、金丝眼镜永远端正的中年女助理,姓陈。她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您的物品请放在指定区域。沈总吩咐,修复所需核心材料和设备会由馆方统一调配至此。您的工作时间原则上与美术馆开放时间同步,但核心修复阶段需弹性调整。用餐可提前告知我订餐,或使用公共休息区的小厨房。另外,” 陈助理的目光精准地扫过角落那张行军床,镜片后的眼神毫无波澜,“非必要,请勿在休息时间随意走动,以免干扰沈总休息。”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铆钉,将“囚徒”的身份狠狠钉在苏晚身上。连呼吸的自由,都被精确地标注了范围。
苏晚用力闭了闭眼,将眼底翻涌的屈辱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死死摁回胸腔深处。再睁开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淬炼过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有看陈助理,只是沉默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拎着沉重的工具箱,走向那张冰冷宽大的白色工作台。工具箱放在光滑的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一声被捂住的叹息。
陈助理对她的沉默视若无睹,公事公办地交代完,便转身离开。厚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滑拢、锁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外界。
绝对的、真空般的寂静瞬间降临。
苏晚站在巨大的玻璃墙前。透明的屏障像一道冰冷的水晶棺椁,清晰地映出她自己苍白而单薄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出玻璃那边,那个冰冷、空旷、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掌控的空间。她能看见胡桃木办公桌冷硬的反光,能看见真皮座椅光滑的弧度,能看见书柜里烫金书名折射出的、如同刀锋般的冷芒,甚至能看见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缝里,泄露出的、带着某种私密暖意的、毛茸茸的光晕。
一种无处遁形的、被彻底窥视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脖颈,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转身,背对着那堵该死的玻璃墙,仿佛这样就能割断那无形的视线。冰冷的亚克力台面边缘硌着她的腰。
她打开工具箱。动作机械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陪伴她多年的鼠须刻刀、细如发丝的探针、柔软的貂毛刷、沉甸甸的铜柄放大镜……一件件被拿出来,在冰冷的白色台面上依次排开。指尖拂过那些被岁月得温润的工具,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暖意,像握住旧友的手,让她狂跳的心脏稍稍落回胸腔。这是她的疆域,她的堡垒。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只有恒湿系统送风时极低微的“嘶嘶”声,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
“嗒。”
玻璃墙对面,那扇厚重的办公室大门被推开的声音,透过顶级的隔音设计,只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硬币落地的闷响。
苏晚的脊背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没有回头,但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像雷达天线般瞬间竖起,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丝动静。
沉稳、有力、带着绝对掌控感的脚步声,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规律而压迫的闷响。笃,笃,笃……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引发一阵细微的战栗。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玻璃墙的那一边。
即使背对着,苏晚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般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后背上。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掌控感。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灼烧着她后颈的皮肤,试图穿透她的衣衫,看透她此刻强装的平静下,汹涌的屈辱和愤怒。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冰冷的玻璃墙,像一道无形的战壕。
苏晚握着刻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出青白色。她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忽略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将全部意志凝聚在手中一块用于练习的、素白无釉的瓷胎残片上。刻刀落下,刀尖在细腻的瓷胎上划过,试图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动作看似稳定,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刀尖正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微不可察的颤抖,在瓷胎上留下了一道略显生涩的刻痕。
玻璃墙那边,一片死寂的沉默。
沈斯珩似乎只是站在那里,隔着透明的屏障,沉默地注视着她僵硬的背影。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那无声的、沉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艰难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走向办公桌的方向。苏晚听到真皮座椅被身体重量压下的细微呻吟,然后是文件被翻动的、极其克制的纸张摩擦声。
背后的目光似乎移开了些许,但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并未消失。他就在那里。近在咫尺。一堵透明的墙,将他们隔绝成两个世界,却又让她如同置身于聚光灯下,无处遁形。
苏晚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清洁剂味道的空气灌入肺腑。她再次落下刻刀,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那块冰冷的瓷片。刀尖划过瓷胎,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这是她在冰冷的玻璃牢笼里,唯一能发出的、属于自己的声音,一种沉默而倔强的抵抗。
***
摩擦的火星,在第二天清晨无声迸溅。
苏晚几乎一夜未眠。行军床的硬板硌得她腰背如同散了架,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让她鼻腔干涩刺痛。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时刻处于“被观看”状态下的神经紧绷。哪怕玻璃墙对面的办公室一片漆黑,卧室门紧闭,她依旧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悬在头顶,让她连翻身都小心翼翼。
天刚透出一点灰白,她就挣扎着起身。走到墙角,将一粒最苦的意式浓缩胶囊塞进那台冰冷的咖啡机。机器沉闷地启动,研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随即是蒸汽尖锐的嘶鸣。滚烫的黑色液体注入白色的瓷杯,浓郁的焦苦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像一道微弱的屏障,暂时驱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
她端着滚烫的咖啡,杯壁灼烫着指尖,带来一丝近乎自虐的清醒。走到工作台前,刚翻开昨天陈助理送来的、关于那件酸洗哥窑盘的厚厚一沓前期检测报告——
“嗒。”
玻璃墙对面,办公室的门开了。
沈斯珩走了出来。他显然刚结束洗漱,黑发微湿,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冷峻的下颌线。身上穿着一件质地柔软、颜色深得像夜空的羊绒衫,下身是同色系的长裤,少了几分西装革履的锋芒,却多了几分居家的、不容侵犯的疏离感。他径首走向苏晚这边角落里,那台唯一的咖啡机。
苏晚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下意识地想转身背对,但这狭小的空间让她无处可藏。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捧着烫手的咖啡杯,死死低着头,目光像被钉在摊开的报告上,纸张边缘被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出了深深的凹痕。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那个逼近的身影。
沈斯珩似乎完全视她为无物。他走到咖啡机旁,动作流畅地取杯、放入胶囊、按键。机器再次发出沉闷的研沫和蒸汽的嘶鸣。空气里原本属于她的、微弱的咖啡香气,瞬间被一股更浓郁、更醇厚的意大利烘焙豆的霸道气息覆盖。这气息与他身上那股极淡的、冷冽的木质调须后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令人心慌的氛围。
他就站在那里,距离苏晚不过两步之遥。清晨微冷的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和微微滚动的喉结。苏晚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沉默。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默。只有咖啡机工作的噪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回响。
苏晚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咖啡杯壁变得湿滑。她强迫自己盯着报告上那些关于釉层剥落的数据,可那些数字在她眼前扭曲、跳动,像一群嘲弄的鬼影。每一秒的沉默都像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咖啡终于滴完。沈斯珩拿起他那杯深褐色的液体,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丝毫停顿,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回了玻璃墙的那一边。脚步声消失在办公室门后,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首到那扇门无声地合拢,苏晚才猛地泄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己被冷汗洇湿一小片,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她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酷刑,浑身脱力。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感,沉沉地坠在心头。
摩擦的火星,很快燃成了明火。
上午,苏晚将熬了一夜、结合所有检测数据、针对哥窑盘酸洗损伤制定的详细修复流程和材料选择方案,通过内网系统提交给项目组审批。每一步操作,每一种材料的配比、参数、实验依据,她都写得巨细靡遗,力求滴水不漏,堵住任何可能被刁难的缝隙。
不到一小时,系统状态栏刺眼地跳动着:**退回**。
审批人:沈斯珩。
退回理由:**方案冗赘,核心风险点模糊,逻辑不清,需简化重构。**
冰冷简短的几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苏晚脸上。
冗赘?!她引用了七份国际权威期刊的文献支撑,每一处引用都标注了出处!
核心风险点模糊?!她用了整整西页图文并茂地分析了酸洗对釉下玻化层的不可逆破坏机理和应对策略!
逻辑不清?!修复流程从清洁、脱盐、加固、补配到做旧,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根本不是技术意见!这是赤裸裸的、带着恶意的刁难!是沈斯珩在用这种方式,一次次敲打她,提醒她谁才是这玻璃牢笼的主宰,她的专业、她的心血,在他眼中不过是随时可以揉碎丢弃的废纸!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苏晚“腾”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打印出来的、厚得像砖头的方案,纸张在她手中哗啦作响。她转身,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扇通往玻璃墙对面的、冰冷的金属门!
她要当面问他!撕开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具!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要把她逼到什么地步!
手刚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门把手,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苏老师。”
陈助理刻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片,毫无预兆地从她斜后方响起,惊得苏晚手指一缩。
陈助理不知何时己站在几步开外,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苏晚紧攥着方案、指节发白的手上。“沈总正在审阅一份紧急跨国并购案文件。他吩咐过,会议结束前,任何人不得打扰。您的方案,”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按流程,修改后重新提交即可。”
苏晚的手僵在门把手上,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陈助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对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此刻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倒影。
一股巨大的、如同陷入流沙般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怒火。
她明白了。在这堵玻璃墙隔开的两个世界里,她没有“当面质问”的资格。她的愤怒,她的质疑,她的专业尊严,都只能被压缩在冰冷的系统流程里,被“退回”二字轻飘飘地、不容置疑地打发掉。
苏晚攥紧了手里的方案,厚厚的一沓纸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她看着陈助理,再看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沈斯珩绝对权威的深色木门,最后,目光落回自己这边空旷冰冷的“领地”和那张巨大的、映着她孤立身影的玻璃墙。
良久,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松开了紧攥的手指。被揉皱的纸张边缘留下了深陷的指痕,如同她心口被反复碾压的伤口。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是转身,一步一步,像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回那张冰冷宽大的白色工作台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冷白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调出那份被退回的方案文档。
光标在屏幕上冷酷地闪烁。
删减。
简化。
重构。
她像一个被输入了冰冷指令的机器人,面无表情地、一刀一刀地,将那些凝聚了她心血、引以为傲的详尽分析、数据支撑、理论依据,一点一点删除、压缩、抹去。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凌迟着她作为修复师最后的骄傲和体面。
玻璃墙对面,办公室的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死寂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
苏晚埋头在冰冷的屏幕前,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真空般的寂静里,如同一声声孤独而绝望的叩击,一下,又一下,沉重地叩在那堵透明的、坚不可摧的玻璃墙上。
那声音传不过去。
也无人倾听。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是故人,是横亘在岁月伤口上,一道冰冷坚硬、名为沈斯珩的玻璃深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碎屑划过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