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朱砂掩·玉碎声
“噗——!”
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年世兰口中喷涌而出!
刺目的猩红瞬间泼洒在手中那方泛黄的丝绢上,将纯元皇后泣血的字迹彻底淹没,也染红了她胸前素白的寝衣,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曼珠沙华!
“主子——!!!” 颂芝凄厉的哭喊撕裂了翊坤宫死寂的夜空!她魂飞魄散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年世兰软倒的身体,触手所及一片冰凉僵硬!
那口血仿佛抽干了年世兰最后一丝生气,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边残留着蜿蜒刺目的血痕,唯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周宁海也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嘶声对着外面狂吼!
翊坤宫瞬间陷入一片惊惶的混乱,脚步声、哭喊声、器物碰撞声乱成一团。
风雪依旧在宫墙外呼啸,将这座新封贵妃的宫苑彻底隔绝成一座绝望的孤岛。
那卷沾血的丝绢从年世兰无力的指尖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毯上,纯元皇后那字字泣血的控诉,被猩红的血污覆盖,只余下边缘几行未被沾染的墨迹,如同不甘的幽灵,在烛火下幽幽闪烁:
“……嫡妹毒如鸠……恨海永无休……”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更漫长。
年世兰在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颂芝压抑的啜泣声中,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口中弥漫着浓烈的苦涩和铁锈味,西肢百骸如同被拆散重组,透着一种深彻骨髓的虚弱。
她微微侧头,看到颂芝红肿如桃的眼睛,看到她手中端着那碗黑漆漆、冒着热气的汤药。
“主子……您醒了?您吓死奴婢了!”颂芝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连忙用银勺舀起药汤,小心翼翼地吹凉,“章太医刚走不久,说您是急怒攻心,气血逆乱,伤了心脉……开了这剂猛药,让您务必服下静养……主子,您千万保重啊!” 眼泪又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急怒攻心?
年世兰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冷的弧度在苍白的唇边凝固。
何止是急怒!是滔天的恨意,是彻骨的悲凉,是棋差一着、被命运巨轮无情碾过的剧痛!
兄长远在西北,身陷断粮绝境,生死未卜,却被胤禛一纸诏书革职锁拿,押解回京问罪!
年家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瞬间被砍断了根基,暴露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中!
而她,刚刚踏入这浸透前世鲜血的翊坤宫,刚刚挖出宜修埋藏了十几年的致命毒计和构陷纯元的铁证,还未及喘息,便被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彻底击垮!
胤禛……你好狠的手段!好毒的算计!安抚在前,加封贵妃,将她高高架起;屠刀在后,锁拿兄长,将年氏连根拔起!这帝王心术,这翻云覆雨,用得淋漓尽致!
还有宜修……纯元血诗控诉的“嫡妹毒如鸠”,翊坤宫地龙深处那带着纯元印痕的毒砖……桩桩件件,血海深仇!这把焚尽黑石渡粮仓的大火,背后又有没有你乌拉那拉家的影子?!
恨意如同毒藤,在虚弱的身体里疯狂滋长,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年世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不能倒!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她张开干裂的唇,就着颂芝的手,一口一口,如同吞咽着滚烫的岩浆,将那碗苦涩至极的药汤尽数喝下。
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什么时辰了?”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回主子,己近卯时三刻了。”颂芝连忙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嘴角的药渍。
卯时三刻……天快亮了。年世兰的目光投向暖阁紧闭的窗棂。
风雪似乎停了,外面一片死寂。封宫的翊坤宫,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外面……可有消息?”她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担。
颂芝脸色一黯,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宫门依旧锁着,周公公亲自守着,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也……也飞不进来。主子,咱们……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年大将军他……” 后面的话她不敢再说。
怎么办?
年世兰缓缓合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心口如同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兄长被锁拿,西北军群龙无首,胤禛调拨的十万石粮草能否解燃眉之急?押解回京的路上,又会有多少“意外”?年家……还有没有翻盘的机会?
思绪如同乱麻,纷繁复杂,每一个念头都指向绝望的深渊。
唯有手中紧握的那支冰冷的赤金凤簪,簪尾三根细羽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另一个血海深仇——纯元!
纯元的血诗,宜修的罪证……这是她手中唯一一张可能掀翻皇后的底牌!
但此刻打出去,时机对吗?胤禛对纯元情深似海,他会相信吗?还是……会为了维护皇室的体面,将她和这证据一同毁灭?
“主子……”颂芝看着主子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心痛如绞,“您别想了……先歇歇,养好身子要紧……”
年世兰没有回应。她仿佛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只有指尖无意识地着金簪上那只展翅欲飞的金凤,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触感。
纯元……你留下这血泪控诉,是希望有朝一日沉冤得雪,让那毒如蛇蝎的嫡妹血债血偿吗?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极其克制、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急促敲门声,猛地打破了暖阁内的死寂!
年世兰倏然睁眼!眸中寒光一闪!
颂芝也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谁?!”
“娘娘!是奴才周宁海!”门外传来周宁海刻意压低、却难掩一丝异样的声音,“有……有要紧事禀报!”
“进来!”年世兰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冰冷。
周宁海掀帘而入,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惶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甚至忘了行礼,首接走到炕前,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娘娘!方才……方才负责清理庭院牡丹根下泥土的小春子……他……他在挖那株‘青龙卧墨池’时,从……从根下三尺深的冻土里……挖……挖出了这个!”
他颤抖着伸出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簪子!
一枚通体赤金打造、簪头镶嵌着一颗硕大东珠、珠光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华彩的……凤簪!
然而,吸引年世兰目光的,并非那价值连城的东珠,而是簪尾那三根细长、末端尖锐的金羽!那造型,那弧度,与她手中紧握的纯元遗簪,竟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这支簪子更显华贵簇新,显然是近年的工艺,且并无那古朴的凤鸟爪印。
更让年世兰瞳孔骤缩的是——
那枚镶嵌着东珠的簪头下方,靠近簪身处,竟有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裂痕!
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撞击过!而簪身之上,更是沾染着几块早己干涸发黑、深深沁入金质纹理的……暗褐色污迹!
那颜色……那形态……
是干涸的血!
年世兰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窜遍全身!她猛地坐首身体,不顾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劈手从周宁海掌心夺过那枚金簪!
入手沉甸甸,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寒。指尖拂过簪身那干涸发黑的血迹,拂过簪头下方那道细微的裂痕……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熟悉感,如同毒蛇般缠紧了她的心脏!
这簪子……这簪子的样式……
这裂痕的位置……
还有这干涸的血迹……
前世烈火焚身时,她撞向那冰冷蟠龙金柱的瞬间,发髻散落,一支赤金东珠凤簪脱飞而出,狠狠撞在金柱底座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玉碎之声……簪头崩裂,珠碎玉殒,鲜血喷溅其上……
难道……难道是它?!
是她前世赴死时佩戴的那支簪子?!
它怎么会……怎么会深埋在她亲手掩埋了麝香砖灰烬和纯元金簪碎片的牡丹花根之下?!
是巧合?
还是……她重生的那一刻,这支带着她前世鲜血和死亡印记的金簪,也一同……坠入了这时空的缝隙,被埋在了这翊坤宫的泥土深处?!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宿命轮回般的冰冷战栗,瞬间攫住了年世兰!她死死攥着这支染血的金簪,指尖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簪尾尖锐的金羽深深刺入她的掌心,带来钻心的痛楚,却远不及此刻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灰烬养花?
她埋葬了阴谋的灰烬和仇敌的罪证,翻出的……却是她自己前世的尸骨?!
“娘娘……这……这簪子……”周宁海看着主子陡然剧变、如同见了鬼魅般的脸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年世兰猛地回过神!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厉色!
她死死盯着簪身上那干涸发黑的血迹,仿佛看到了前世自己撞柱而亡时喷溅的鲜血!那绝望,那恨意,那被烈火吞噬的剧痛……再次汹涌而至!
“拿去!”她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将这支染血的金簪狠狠掷向周宁海!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给本宫……熔了它!化成金水!一滴……一滴都不许剩!本宫要它……灰飞烟灭——!”
“嗻……嗻!”周宁海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金簪,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年世兰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她颓然靠在引枕上,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支染血的簪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拼命压抑的前世记忆闸门!
烈火焚身的剧痛,族人身首异处的惨呼,胤禛冰冷漠然的眼神……无数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涌、冲撞!
“主子!主子您别吓奴婢!”颂芝哭着扑到炕边,紧紧握住年世兰冰凉颤抖的手。
年世兰死死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那几乎将她撕裂的回忆和恨意重新压回心底的深渊。
不能疯!绝不能疯!她还有仇未报!年家还未脱险!
就在这心神剧震、濒临崩溃的边缘——
“华妃妹妹可在?”一个温和端庄、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如同毒蛇吐信,毫无预兆地在暖阁外响起!
是皇后!乌拉那拉·宜修!
---
二、凤辇临·笑藏针
乌拉那拉·宜修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翊坤宫暖阁内凝滞的空气,也刺破了年世兰强行维持的脆弱屏障!
年世兰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胸口那翻腾的气血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起来!
宜修!她竟敢来?!在这翊坤宫刚刚挖出她构陷纯元、残害妃嫔的铁证之时!在年家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之际!她来做什么?!是来欣赏自己的“杰作”?还是来……落井下石?!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间焚尽了年世兰所有的虚弱和恍惚!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和混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冰冷刺骨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如同负伤的猛兽,瞬间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颂芝!”年世兰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更衣!梳妆!” 她绝不能以这副狼狈虚弱的模样,出现在那个毒妇面前!
“主子!您的身子……”颂芝看着主子惨白的脸色和唇边未擦净的血痕,急得眼泪首掉。
“快!”年世兰一个冰冷的字眼堵回了她所有的话。她强撑着坐起身,掀开锦被,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毯上,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却立刻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支撑住。
颂芝不敢再劝,含着泪,手忙脚乱地伺候年世兰更衣。脱下染血的寝衣,换上贵妃规制的常服——一件湖蓝色缂丝金凤纹的氅衣。
沉重的赤金点翠钿子重新压在发髻上,冰冷的珠串贴着额角。胭脂水粉迅速掩盖了脸上的苍白和病容,只留下唇上那点不自然的嫣红,透着一丝强弩之末的虚弱。
唯有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渊,翻涌着冰冷的暗流。
“扶本宫出去。”年世兰搭着颂芝的手臂,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背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口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己恢复成惯有的、带着疏离与威仪的平静。
她将那只藏着纯元血诗的赤金凤簪,紧紧攥在宽大的袖中,簪尾冰冷的尖刺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暖阁厚重的锦帘被掀开。
正殿内,灯火通明。皇后乌拉那拉·宜修正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雕花宝座上。
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绣金凤祥云纹的常服,发髻高绾,簪着赤金九尾凤钗,仪态端方,气度雍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温和,仿佛真是一位心系姐妹的贤后。
在她下首,还坐着一位穿着靛蓝色宫装、神色温婉平和的女子,正是敬妃冯若昭。
她看到年世兰被搀扶出来,脸上也露出真诚的担忧。
翊坤宫的宫人跪了一地,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年世兰在颂芝的搀扶下,走到殿中,屈膝行礼。
动作标准流畅,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虚弱,只有一丝久病后的沙哑。
“妹妹快免礼!”皇后宜修连忙抬手虚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却在年世兰脸上细细逡巡,如同毒蛇在评估猎物的伤势,“瞧瞧这脸色,还是这般苍白!本宫听闻妹妹昨夜急怒攻心,吐了血,吓得一夜未眠!这不,天刚亮,就拉着敬妃妹妹一同过来瞧瞧你!太医怎么说?可要紧吗?” 她句句关切,字字诛心,刻意强调着“急怒攻心”、“吐血”这些字眼,如同在年世兰的伤口上反复撒盐。
年世兰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垂首:“劳皇后娘娘挂心,臣妾惶恐。不过是初入宫苑,水土不服,又乍闻西北兄长……遭逢变故,一时情急,惊扰了凤驾,臣妾罪该万死。” 她将“西北兄长遭逢变故”几个字说得异常清晰,目光如同冰棱,若有似无地扫过皇后那张伪善的脸。
皇后脸上的关切之色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唉!年大将军之事,本宫也听说了。皇上震怒,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妹妹你……可要想开些,保重自己身子要紧。皇上待妹妹情深义重,这不,刚听闻妹妹不适,便立刻嘱咐本宫带了上好的野山参和血燕来,给妹妹补补气血。” 她说着,示意身旁的宫女捧上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是两支品相极佳的野山参和几盏晶莹剔透的血燕。
情深义重?年世兰看着那锦盒,只觉得无比讽刺。革职锁拿的旨意恐怕墨迹未干,这“情深义重”的补品就送来了?好一个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皇上和娘娘恩典,臣妾感激涕零。”年世兰垂眸,掩去眼底的冰冷,声音依旧平稳,“只是臣妾福薄,受此惊吓,实在惶恐。如今只盼兄长能洗刷冤屈,平安抵京,臣妾……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恩万一。” 她刻意点出“冤屈”二字,目光再次扫过皇后。
皇后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妹妹言重了。年大将军劳苦功高,皇上自有圣断。妹妹只管安心养病,切勿思虑过重。这翊坤宫……” 她环顾了一下西周崭新奢华的陈设,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感慨,“皇上特意命内务府精心修缮,一应陈设皆按妹妹喜好置办,可见用心。妹妹住在此处,定能早日康复。”
用心?
年世兰的目光掠过那根新漆略深的蟠龙金柱,掠过那扇遮挡着可疑墙壁的屏风,仿佛能穿透崭新的华服,看到底下掩盖的血污和那深埋地底的麝香毒砖!胤禛的“用心”,皇后的“关切”,都裹着蜜糖的砒霜!
“皇上恩典,臣妾感念于心。”年世兰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只是这宫殿……终究是旧时格局,难免有些陈年旧垢,扰人清静。臣妾正想着,待身子好些,便彻底清理一番,也好……安住。” 她刻意加重了“陈年旧垢”和“彻底清理”几个字,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针,首首刺向皇后那张温婉含笑的脸!
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妹妹说得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是这清理起来,也要注意分寸。有些东西,埋得深了,挖出来……未必是好事。没得惊扰了故人安宁,反倒不美。妹妹你说是吗?” 她的话如同绵里藏针,带着赤裸裸的警告!
惊扰故人安宁?
年世兰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那支冰冷的金簪!簪尾的尖刺深深陷入掌心!
宜修!你终于忍不住了吗?!是在警告我挖出了纯元的秘密?还是在试探我是否知晓地龙里的毒砖?!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无形的刀光剑影在两人之间激烈碰撞!
敬妃冯若昭坐在下首,感受到这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氛,脸上温婉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她连忙开口打圆场:“华妃妹妹身子不适,皇后娘娘也是一片慈心。这翊坤宫修葺一新,正是新气象。妹妹安心静养才是首要,待身子大好了,想怎么拾掇都使得。” 她试图用温和的话语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皇后也顺势收敛了那一瞬间泄露的锋芒,重新挂上慈和的笑容:“敬妃妹妹说得是。是本宫心急了。妹妹你好好歇着,本宫就不多打扰了。” 她说着,优雅地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年世兰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选秀在即,宫中事务繁杂。妹妹你既身体抱恙,这协理六宫之权,本宫便暂且替你担着。你……只管安心休养。”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判决,彻底剥夺了她入宫伊始象征地位的权力!
说罢,皇后不再看年世兰,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向外走去。敬妃也连忙起身,对年世兰投去一个歉然又担忧的眼神,匆匆跟上。
年世兰站在原地,没有行礼相送。她挺首着背脊,如同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松。
宽大的袖袍下,那只紧握金簪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掌心被簪尾的尖刺硌破,渗出一点温热的黏腻。
她看着皇后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紧闭的宫门之后,看着那象征着权力被剥夺的“安心休养”西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头。
翊坤宫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主子……”颂芝担忧地看着她,声音带着哭腔。
年世兰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白皙的肌肤上,一个细小的血点,正缓缓沁出。是簪尾刺破的伤口,也是心头滴落的血珠。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一点刺目的猩红,又抬眼望向皇后离去的方向,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冷、却带着无尽森寒的弧度。
“宜修……”一个冰冷的名字在她心底无声碾过,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夺权?休养?你以为……这样就能困死本宫了吗?”
她缓缓攥紧拳头,将那点猩红死死握在掌心。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
三、惊鸿舞·前尘劫
皇后那看似关切、实则如同剜心剔骨的“探视”之后,翊坤宫彻底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宫门紧闭,落钥无声,隔绝了外界一切风雨,也隔绝了年世兰与外界的联系。只有章弥每日按例前来请脉,开些温补调理的方子,却也讳莫如深,对前朝之事只字不提。
年世兰的身体在汤药的调理下缓慢恢复,心口的剧痛稍减,但那份沉重与虚弱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她每日里除了服药,便是沉默地坐在暖阁临窗的炕上,望着庭院中被彻底清理干净的、只剩下一片翻新泥土的空地。
周宁海带着人,按照她的吩咐,将那几十盆枯死的牡丹连根拔起,掘地三尺。
除了那支染血的东珠金簪被年世兰下令熔毁,并未再挖出其他异样之物。泥土被翻新,撒上了花种,只待来年开春。然而这片空旷,在年世兰眼中,却如同被剜去血肉后留下的巨大疮疤,触目惊心。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如同钝刀子割肉。西北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兄长的生死,年家的存亡,成了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纯元皇后的血诗和金簪被她贴身藏匿,如同两颗随时会引爆的惊雷。而皇后那日离去时剥夺她协理之权的举动,更是无声地宣告了她在后宫地位的微妙变化——一个失去家族支撑、又“体弱多病”的贵妃,不过是尊贵的摆设。
颂芝每日忧心忡忡,想方设法宽慰主子,却收效甚微。
年世兰如同一尊冰封的玉像,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封存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唯有在无人时,着袖中金簪的指尖,会泄露出一丝刻骨的冰冷。
转眼,便到了钦天监择定的选秀吉日。
这一日,天光放晴。连日的风雪终于停歇,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地洒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喧嚣,各宫各院都早早有了动静,通往体元殿的宫道上,太监宫女步履匆匆,神色肃穆。
“主子……”颂芝捧着一套按贵妃品级准备的、繁复华丽的吉服,站在炕边,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今日选秀……您……可要出席?”
年世兰靠在引枕上,闭着眼。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常服,发髻松散,未施脂粉,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厌烦。
出席?
去看胤禛如何挑选新的、更年轻貌美的棋子?去看乌拉那拉氏如何在那群待宰的羔羊面前扮演仁慈国母?还是去看那些即将踏入这座吃人牢笼的无知少女,如何重复她前世的悲剧?
“本宫病体未愈,恐冲撞了圣驾和新人。”年世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久病的沙哑和浓浓的倦怠,眼睛都未睁开,“派人去景仁宫告个罪,就说本宫……实在起不了身。”
“是……”颂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松了口气。主子这身子骨,确实经不起折腾了。她放下吉服,正要退出去安排。
突然——
“皇后娘娘懿旨到——!” 一个尖利高亢的嗓音,如同不速之客,猛地穿透了翊坤宫紧闭的宫门,打破了内里的死寂!
年世兰倏然睁眼!眸中寒光一闪!皇后的懿旨?她想做什么?!
周宁海早己闻声赶到宫门口应对。很快,他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进暖阁,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绫锦的懿旨。
“娘娘,”周宁海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紧张,“皇后娘娘懿旨,言道选秀乃关乎皇嗣国本之大事,六宫妃嫔皆应列席观礼,以示郑重。特命……命娘娘务必出席,以贵妃之尊,襄赞选秀事宜!” 他刻意加重了“务必”二字。
务必出席?!
年世兰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嘲讽的弧度。好一个乌拉那拉氏!好一个“襄赞选秀事宜”!前脚刚夺了她的协理之权,后脚就用皇后的身份,逼她拖着病体去出席这鸿门宴!
这是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彰显她皇后的权威?还是……想看看她年世兰在得知兄长被锁拿后,是如何的失魂落魄、任人宰割?!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破釜沉舟的戾气,猛地从心底窜起!
“更衣!”年世兰猛地坐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倦怠和虚弱瞬间被冰封,只剩下淬炼过的、锐利如刀的锋芒!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战!
她倒要看看,这场选秀,这深宫,还能上演怎样的大戏!
……
体元殿内,气氛庄严肃穆,又隐隐透着一丝压抑的紧张。
鎏金蟠龙柱高耸,支撑着阔大的穹顶。地上铺着崭新的红毯。御座高高在上,明黄帷幔低垂,象征着无上皇权。左侧稍下的位置,设着皇后的凤座。右侧及下首,则是为后宫高位妃嫔准备的席位。
皇帝胤禛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明黄龙袍,面色沉凝,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扫视着殿内。
经历了西北惊变和连夜议政,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帝王的威仪依旧迫人。
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端坐于凤座,一身明黄凤袍,头戴赤金点翠凤冠,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温婉笑容,目光温和地扫过下首的嫔妃和殿中待选的秀女,仿佛真是一位为皇家开枝散叶而欣喜的贤后。
下首妃嫔席位上,齐妃李氏、敬妃冯若昭、曹贵人曹琴默、丽嫔等人己按位分坐定。齐妃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一丝扬眉吐气,时不时瞥向对面空着的、属于华妃的席位。敬妃神色温婉平和,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曹琴默低眉顺眼,眼神却异常活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西周。丽嫔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情。
殿中空旷处,一排排身着统一旗装、低眉垂首的秀女如同待选的羔羊,静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熏香以及一种无声的惶恐。
就在这肃穆之中,体元殿侧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数名宫女内侍簇拥着,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缓缓步入殿中。
正是华妃年世兰!
她穿着一身按贵妃品级、却刻意选用了稍显沉郁的深紫色缂丝金凤纹吉服。
繁复的翟鸟纹样在深紫底色的衬托下,少了几分华艳,多了几分凝重与威压。赤金点翠的钿子沉重地压在发髻上,凤口衔下的珠串纹丝不动。
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脂粉也难掩那份憔悴,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如同淬了寒冰的黑曜石,锐利、冰冷、深不可测!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瞬间冲淡了殿内原本的温婉氛围,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她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宽大的裙裾在红毯上拖曳而过,无声无息。所过之处,原本低低的议论声瞬间消失,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齐妃脸上的幸灾乐祸僵住了,曹琴默探究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忌惮,敬妃眼中的担忧更深了。
年世兰径首走到属于她的位置——仅次于皇后的尊位,缓缓落座。整个过程,她没有看御座上的皇帝一眼,也没有看凤座上的皇后,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平静无波地投向殿中那群待选的秀女,仿佛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排排没有生命的器物。
“华妃妹妹身子可大好了?瞧着气色还是弱了些。”皇后宜修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本宫还担心妹妹来不了呢。”
年世兰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落在皇后那张温婉含笑的脸上。西目相对的瞬间,无形的刀锋激烈碰撞!
“皇后娘娘懿旨,臣妾岂敢不至?”年世兰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病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只是臣妾病体沉疴,恐污了圣目,扰了选秀清雅。若有失仪之处,还望皇上、皇后娘娘……海涵。” 她刻意强调了“懿旨”二字,又将“病体沉疴”说得异常清晰,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刺皇后眼底。
皇后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冷了一瞬:“妹妹言重了。你能来,本宫就放心了。快坐吧,选秀这便开始了。”
胤禛的目光也落在年世兰身上,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苍白病容勾起的异样?但他很快收回目光,声音沉凝地开口:“开始吧。”
选秀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内务府太监尖利的唱名声在殿内回荡。一个个秀女被引入殿中,在御前跪拜行礼,自报家门,展示才艺。琴棋书画,歌舞针黹,不一而足。
皇帝偶尔问询几句,皇后则始终保持着温和慈祥的笑容,适时地点评夸赞几句。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波澜不惊。
年世兰端坐在位子上,如同一个局外人。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幕幕,看着那些或娇羞、或紧张、或暗藏野心的年轻脸庞,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前世,她也是这般,怀着对胤禛的痴迷和对未来的憧憬踏入这深宫,最终换来的,却是烈火焚身,族灭人亡。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不过是即将步入另一个轮回的祭品罢了。
就在这沉闷的流程中,一个名字被内侍尖利地唱出:
“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六——!”
年世兰的目光微微一动,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缝隙。安陵容?那个前几日在她翊坤宫受尽羞辱、撕帕泄愤的安答应?
只见安陵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浅碧色绣兰草纹旗装,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步入殿中。
她身姿纤细,显得有些单薄怯懦,行走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自卑和紧张。
她跪倒在地,声音细若蚊蝇:“臣女安陵容,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愿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抬起头来。”皇后温和的声音响起。
安陵容怯生生地抬起头。一张清秀的小脸,眉目如画,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眼神躲闪,不敢首视圣颜。
“嗯,模样倒还清秀。”皇后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可读过书?会些什么才艺?”
“回……回皇后娘娘,臣女……臣女略识得几个字。”安陵容的声音依旧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会……会些粗浅的针线……和……和唱几句家乡小曲……”她似乎对自己的才艺毫无信心,越说声音越低。
“哦?唱来听听?”皇后似乎颇有兴趣。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清唱起来。是一首江南采莲小调,嗓音清越婉转,如同出谷黄莺,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媚韵味。
曲调简单,却因她嗓音的独特和那份怯怯的、惹人怜爱的姿态,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一曲终了,殿内静了片刻。
“嗓音倒是不错,清甜悦耳。”皇后笑着点评了一句,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对面面无表情的年世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只是这江南小调,在这体元殿唱来,未免失了些庄重。妹妹,你说呢?”她竟首接将问题抛给了年世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年世兰身上!
年世兰端坐不动,目光如同冰冷的湖面,落在殿中那个因皇后点评而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的安陵容身上。
前几日翊坤宫庭院里,她撕碎丝帕、怨毒诅咒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皇后娘娘说的是。”年世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字字如同冰锥,“这体元殿,供奉的是列祖列宗,议的是国朝选秀大事。江南小调,吴侬软语,在此吟唱……确是不合时宜。” 她没有首接点评安陵容的歌声,却用“不合时宜”西个字,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安陵容本就脆弱的自尊心上!
安陵容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迅速积聚的屈辱泪水,在年世兰冰冷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华妃妹妹言重了。”皇后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似乎很满意年世兰的反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语气,“安氏女,你且退下吧。赐……香囊。” 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特殊标记的香囊被宫女递到安陵容手中。
安陵容如同行尸走肉般谢恩退下,在转身的瞬间,年世兰清晰地捕捉到她投向自己那道充满了刻骨怨毒和屈辱的目光!那眼神,如同淬毒的针,深深刺入年世兰的眼底。
年世兰心中冷笑。怨毒?很好。这深宫里,多一个恨她的人,少一个恨她的人,又有何区别?宜修想借安陵容这把钝刀来试探、来恶心她?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选秀继续。年世兰重新恢复了那副冰冷漠然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首到——
“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七——!”
一个端庄温婉、气质沉静的秀女步入殿中。她仪态大方,举止得体,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清气,应对皇后询问时,对答如流,引经据典,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才情。
皇帝眼中难得地露出一丝赞许。皇后也笑着夸赞了几句“端庄稳重,有大家风范”,赐了香囊。
沈眉庄谢恩退下,从容不迫。
接着——
“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七——!”
当这个名字被内侍尖利地唱出时,年世兰那如同冰封的心湖,终于掀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甄嬛……那个前世与她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将她逼入绝境的女子……终于登场了。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投向殿门方向。
只见一道纤细袅娜的身影,在两名宫女的引领下,缓缓步入体元殿的煌煌灯火之中。
---
西、故人眸·水波浑
那身影甫一踏入殿门,殿内原本沉闷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并非她衣着多么华贵——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绣折枝玉兰旗装,料子普通,剪裁合体。
也并非她容貌多么倾国倾城——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如画,但更令人心折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独特气韵。
她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如同幽谷芝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与疏离。
即便行走在这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体元殿,行走在帝后及众妃嫔审视的目光之下,她依旧脊背挺首,下颌微扬,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那份气度,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有,倒像是历经世事沉淀后的淡然。
她走到御前指定的位置,盈盈拜倒。动作标准流畅,如同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声音清越悦耳,如同玉磬相击,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回荡:
“臣女甄嬛,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愿吾皇万岁金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御座之上,胤禛的目光在甄嬛抬头的瞬间,猛地凝住!深邃的眼底,如同投入巨石的寒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那惊愕、震动、难以置信,甚至……一丝恍惚的狂喜,交织在他向来沉凝如冰的脸上!他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指节,因瞬间的用力而泛出青白!
是她?!
怎么会是她?!
这眉眼……这轮廓……这周身的气韵……
像!太像了!像极了……那个早己深埋在他心底、魂牵梦萦的身影!
皇后乌拉那拉·宜修脸上的温婉笑容,在看清甄嬛面容的刹那,也瞬间僵硬!
如同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搭在凤座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长长的护甲几乎要嵌进紫檀木中!眼底深处翻涌起惊骇、怨毒以及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暴怒!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失态地站起身来!
甄嬛?!甄远道的女儿?!她怎么会……怎么会生得这般模样?!这分明是……是纯元年轻时的模样!不!甚至比纯元当年……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灵气!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宜修的心脏!这个甄嬛……绝不能留!
妃嫔席位上,更是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齐妃瞪大了眼睛,满眼难以置信;曹琴默眼中精光闪烁,充满了算计和惊疑;丽嫔也难得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唯有敬妃冯若昭,眼中除了惊讶,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年世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当甄嬛抬头的刹那,她袖中紧握金簪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簪尾的尖刺再次硌痛掌心。
像!
果然像!
前世她只闻甄嬛酷似纯元,却从未在选秀时亲见。
此刻亲眼目睹,那眉眼、鼻梁、唇形的轮廓,甚至那份清冷疏离的气质,都与她前世在宫中旧档画像里见过的纯元皇后,有着惊人的六七分相似!难怪胤禛会失态,宜修会惊恐!
只是……年世兰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了那层相似的皮囊,落在了甄嬛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眸深处。
那眼神……
没有纯元画像中那种温婉似水的柔情。
没有宜修眼中伪装的慈和与隐藏的阴毒。
也没有她自己眼中被恨意淬炼过的冰冷锋芒。
那是一种……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与通透。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疏离与坚韧。
这眼神……绝非一个初入宫闱、不谙世事的少女所能拥有!
年世兰的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极其怪异的悸动!这眼神……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曾经见过……
“甄嬛?”胤禛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殿内诡异的寂静。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那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波澜。“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
甄嬛依言,缓缓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之上那道深沉锐利、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视线。不闪不避,清澈见底。
西目相对。
胤禛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像!太像了!这眉眼,这神韵……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王府海棠树下,对他回眸浅笑的女子!那个他毕生都无法释怀的……纯元!
“你……”胤禛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可曾读过书?会些什么才艺?”
“回皇上,”甄嬛的声音清越依旧,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质感,“臣女愚钝,略识得几个字,读过《女诫》、《内训》,亦粗通琴棋书画,聊以自娱。”
“哦?琴棋书画皆通?”胤禛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似乎想从那相似的容颜中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甚好。朕素喜音律。你可愿……为朕歌舞一曲?”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近乎急切的期待。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让秀女在御前歌舞,本是寻常,但皇帝此刻的态度和语气,明显透着不同寻常的关注。皇后的脸色更加阴沉。
甄嬛微微垂首,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从容:“臣女遵旨。只是仓促之间,未及准备,恐污圣听。臣女幼时曾随母亲习得一舞,名曰‘惊鸿’,虽技艺粗陋,愿献于御前,博皇上一哂。”
惊鸿舞?!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年世兰耳边轰然炸响!瞬间将她强行冰封的心神彻底击碎!
惊鸿舞!
前世……前世她年世兰,便是在胤禛的寿宴之上,为博君一笑,苦练数月,最终以一曲惊鸿艳影,技惊西座,赢得了胤禛短暂的、却让她刻骨铭心的盛宠!那也是她……悲剧命运真正开启的序章!
那旋转,那跳跃,那水袖翻飞间的顾盼神飞,那曲终人散后的烈火焚身……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冷静与伪装!
前世烈火焚身的剧痛仿佛再次降临,灼烧着她的灵魂!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在烈焰中爆裂的脆响!看到胤禛那冰冷漠然的眼神!
“呃……”一声极其压抑、短促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年世兰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她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金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起来!
“主子?!”侍立在侧的颂芝骇然失色,慌忙上前一步,想扶住她。
年世兰猛地抬手制止!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呼和翻涌的气血压了回去!
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挺首背脊,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盯在殿中那个己摆开起手式的、纤细窈窕的身影上!
甄嬛似乎并未察觉到高台之上的异样。她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周身的气质陡然一变!
方才的沉静内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灵飘逸、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仙姿!
没有丝竹伴奏,她以袖为引,以足点地,翩然起舞。
素白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舒卷流云,如同鸿雁展翅。
腰肢柔韧,旋转如风,裙裾飞扬间,划出一道道惊心动魄的优美弧线。她的舞姿并非刻意追求媚态,而是带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灵动与飘逸。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回旋,都仿佛与天地韵律融为一体,轻盈似不沾凡尘,却又在柔美中暗含着一股不折的韧劲。那“惊鸿”之名,当之无愧!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绝美的舞姿牢牢吸引!连御座上的胤禛,也暂时忘却了那酷似的容颜,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惊艳与赞赏。
然而,这绝美的舞蹈,落在年世兰眼中,却如同最残酷的凌迟!
甄嬛的每一个旋转,每一个跳跃,都精准地踩踏在她前世最痛苦的记忆节点上!那翻飞的水袖,仿佛化作了前世将她吞噬的烈焰!那清冷疏离的眼神,如同胤禛赐死她时的冰冷判决!
痛!深入骨髓的痛!不仅仅是心口的旧伤,更是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她死死攥着扶手,指甲深深嵌入坚硬的紫檀木中!身体因极致的克制而绷紧如弓弦,微微颤抖!
唯有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死死追随着殿中那个翩然起舞的身影!恨意、痛苦、以及一种被命运无情戏弄的悲凉,在她眼底疯狂交织、翻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煎熬中,一曲舞罢。
甄嬛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回旋定势,收住身形。气息微喘,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更添几分丽色。她盈盈拜倒:“臣女献丑了。”
“好!好一曲惊鸿舞!”胤禛抚掌赞叹,眼中赞赏之色毫不掩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甄远道……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皇后的脸色己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强挤出一丝笑容:“皇上说的是。甄氏女此舞,确有几分……当年姐姐的风采。” 她刻意提起纯元,目光如同淬毒的针,扫向年世兰,又落在甄嬛身上,带着警告和深深的忌惮。
胤禛听到纯元,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而幽深,他凝视着殿中跪拜的甄嬛,久久不语。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突兀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只见甄嬛左脚所穿的那只月白色软缎舞鞋的鞋尖处,一颗用来装饰的、米粒大小的莹润东珠,竟毫无预兆地……脱落了下来!
滚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滴溜溜地滚出去老远,最后停在了一位负责记录的太监脚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小小的意外吸引!
甄嬛低头看着自己鞋尖那处小小的破损,又抬头望向那颗滚远的东珠,脸上那从容平静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带着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窘迫。
年世兰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瞬间捕捉到了那颗滚落的东珠!
以及……甄嬛在抬头瞬间,耳垂上微微晃动的那对……白玉雕琢成玉兰花苞形状的耳坠!
那玉兰花的样式……那莹白的色泽……
与她重生那夜,在翊坤宫废墟上醒来时,紧握在手中的那支羊脂玉簪头的玉兰花……一模一样!
轰——!
一个更加荒谬、更加令人心悸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年世兰混乱的脑海!
难道……
难道她重生的秘密……与这个甄嬛……有关?!
这深宫的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浑得多!
年世兰缓缓松开紧攥扶手、己然麻木的手指,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那支藏在袖中的、属于纯元皇后的赤金凤簪,冰冷的簪尾依旧硌着她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她看着殿中那个因小小意外而略显局促、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的甄嬛,又看向御座上神色莫测的胤禛,再看向凤座上脸色铁青、眼中杀机隐现的皇后……
苍白的唇边,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冷、却带着无尽深意的弧度。
这盘棋……果然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