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硝烟散尽,桂平城外的冻土却己被热血浇透。咸丰二年的寒冬,在磐石棱堡焦黑的土墙、西江水寨断裂的船板、以及鹰愁涧那堆积如山的泥石残骸中,悄然流逝。向荣的大军退守柳州舔舐伤口,叶名琛的水师缩回梧州修补破船,天地间仿佛被那惊天一爆慑住,竟短暂地陷入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而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寒鸦,飞过桂平的城头,飞向惊恐后撤的向荣大营,也飞向了遥远的北京紫禁城和正在北方攻城的太平军中。
冯华没有片刻喘息。这用数千军民鲜血换来的喘息之机,比黄金更珍贵。
桂平城原一处宽敞祠堂内,“赤壤格致学堂”挂牌成立。初期学员主要是军中识字的骨干、农会积极分子以及表现优异的护田营年轻军官。冯华亲自担任“山长”(名誉校长),并请田泰斗兼任“督学”管理日常。第一位被陈开重金“挖”来的,是一位因传播“异端邪说”被广州天主教会排挤的葡萄牙籍神父兼学者,卡米洛·佩雷拉 (Padre Camilo Pereira)。他精通数学、天文、地理和基础物理,更重要的是,他懂拉丁文和中文!佩雷拉起初战战兢兢,但冯华的礼遇(专门辟出安静院落,配翻译和助手)和对知识的真诚尊重,让他很快安心下来。他带来的地球仪、简易望远镜、几何原本等物,在学堂内引起了巨大的震撼。冯华甚至抽空去听了几次课,与佩雷拉讨论地球自转、力学原理等,让这位神父惊为天人。
堂内佩雷拉正用生硬的官话,辅以夸张的手势,试图解释杠杆原理。他拿起一根木棍和一块石头做演示:“力…支点…省力!”他费力地比划着,“就像你们用的…撬炮!小的力,撬动…重物!”
虎妹听得半懂不懂,但看到哈维用一根短棍轻松撬起一块大石时,眼睛瞬间亮了。她悄悄拉了拉旁边阿土(田思群)的袖子:“阿哥,你看!这红毛先生说的,是不是和咱们寨子里用木杠子挪大石磨盘一个理?”
阿土挠挠头:“是有点像…可先生说的好像更明白些,还画了图!”
冯华坐在角落,静静观察。学堂是他“固本培元”计划的核心一环。他需要的不是八股文,而是能理解火药配比、能计算弹道轨迹、能看懂简易地图、甚至未来能操作蒸汽机的“种子”。哈维教授的数理基础、简易测绘、火药化学(硝石提纯、硫磺精炼)乃至基础机械原理,都是为未来奠基。同时,他也让陈开精选的账房先生,在此教授新式记账法和情报密码破译。
“知识,是另一种火药,能炸开蒙昧,点燃未来。”冯华在给凌十八的信中如此写道。他深知,仅凭个人“先知”和剽悍武力,无法真正改变一个时代的洪流。这“格致堂”,便是他播下的第一把理性与科学的火种。
与此同时,城外新开辟的校场上,一场脱胎换骨的变革正伴随着震天的号子和汗水进行。保儿,这个曾经只会贴身护卫的沉默青年,如今己是“桂平新军教导营”的管带(营长),脸上褪去了青涩,只剩下冷硬的线条。
“刺!”
“杀!”
“再刺!”
“杀!!”
数百名护田营中选拔出的精锐,以及部分天地会、艇军中的年轻骨干,赤裸着上身,在冬日刺骨的寒风中,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刺杀动作,刚刚加入护田营的阿土(田泰斗儿子,虎妹哥哥)赫然在列。他们的武器不再是五花八门的砍刀、梭镖,而是统一制式的、加装了铁枪头的长竹矛——这是冯华结合现有条件,仿效瑞士长矛方阵的折中产物。
队列前方,树立着几个草扎的假人,上面用炭笔画着清军号衣的轮廓,心脏位置被重点标出。保儿手持一根特制的长木棍,行走在队列中,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看到一个新兵动作变形,突刺无力,他手中的木棍闪电般戳在对方腰眼上:“腰挺首!力从脚起!枪出如龙!刺这里!”木棍重重敲在假人的心脏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
“记住!你们不再是各自为战的江湖好汉!你们是一个整体!枪林如山,同进同退!你们的背后,是刚分到的田,是家里的婆娘娃崽!刺不穿清妖的阵,田就没了!家就毁了!”保儿的吼声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击败清军主力的威望,加上土地改革的红利,使得桂平及周边地区青壮参军的热情空前高涨。护田营迅速膨胀至近万人。但冯华深知,人多不等于战斗力强,旧式农民军和天地会武装的散漫习气是致命伤。他决心利用这段宝贵时间,结合后世经验与当时实际,进行一场深刻的军制改革。
1. 编制革新:冯华参照记忆中的近代军事体系,结合太平军圣兵制和绿营编制,初步构建了新的军制::
* 标”(团)基本战术单位,约1500人。设团正(团长)、副团正、教导官(负责思想、纪律)。团下辖:
* 营:基本战术单位,约500人。设营正(营长)、副营正、教导官(负责思想、纪律)。营下辖:
* 哨: 约100人,设哨长(连长)。
* 队: 约50人,设队长(排长)。
* 棚: 约10人,设棚目(班长)。
明确层级指挥关系。
2. 兵种细化与专业强化:
* 步兵营:主体,装备长矛、刀牌及逐步换装的燧发枪/火绳枪(缴获+仿制)。强化刺枪术、劈刀术、火枪三段击、土工作业(挖壕、筑垒)训练。
* 炮兵队:集中所有火炮(劈山炮为主)和技术兵种。由王守德(从粤西游击区调回)统领。不仅训练操炮,更在冯华指导下,尝试改进火药配比、铸造工艺,甚至设计带简易膛线的“粤西造”轻型火炮。
* 工兵队:专司筑城、架桥、布雷(水雷、地雷)、爆破。鹰愁涧的敢死队成员成为核心骨干。冯华将后世工兵知识简化传授。
* 侦察通信队: 由陈开暗影司中精锐和熟悉地形的客家、土家猎手组成。负责战场侦察、敌后渗透、信鸽传递、简易信号(旗语、灯光、虎妹的牛角号体系被纳入)。
* 水师营: 张钊、田芳部整编,继续发展“水龙王”战术,同时加强水面炮战、跳帮战训练。尝试建造更坚固、火力更强的内河炮艇。
* 医护营: 虎妹统领,规模扩大,成为独立兵种,地位提升。
3. 训练革命:冯华亲自编写《新军操典纲要》,核心是:
* 纪律至上: 严明军纪,令行禁止。设立“教导队”和军法处。保儿以其铁面无私和精湛武艺,成为首任总教习,专司新兵队列、纪律和基础战技训练,其“娘们嗓门吼出的命令能冻掉人耳朵”成为新兵噩梦。
* 实战化训练:高强度野外拉练、对抗演习、模拟攻防棱堡。强调班组协同、火力与机动结合。
* 思想灌注: 不同于拜上帝教的宗教狂热,冯华强调更实际的理念:“保田保家,驱逐鞑虏,共享太平”。教导官每日宣讲,将军队使命与士兵切身利益(土地、家人)紧密联系。废除肉刑,强调官兵平等(有限度),设立“士兵委员会”反映基层诉求(雏形)。
* 士官制度:选拔有经验、有威望的老兵担任棚目、队长,作为军队脊梁,赋予一定管理权责。
4. 参谋体系雏形: 冯华在军议厅设立“作战参谋室”,由凌二十西(负责作战计划)、陈开(负责情报)、林叔暂代(负责后勤工兵)、以及几位新近提拔、头脑灵活的年轻军官(如原天地会账房出身、精于计算的客家青年李复)组成。摒弃旧式将领“拍脑袋”决策,要求凡事预有方案,分析利弊,沙盘推演(冯华指导制作简易沙盘)。
然而,改革的触角不可避免地伸向了太平天国的“神圣”领域。桂平城内一处僻静的小院,冯华召集了凌二十、凌二十西、陈开、田泰斗等核心骨干,屋内气氛凝重。
“诸位兄弟,”冯华展开一卷他亲自书写的文稿,“此乃我对拜上帝教义及天国政略的几点修订,暂名《赤壤新论》。小范围试行,万勿外泄。”
1. 淡化神权,突出实利与民族:在公开场合,冯华依然尊重“天王”洪秀全和“天父代言人”杨秀清的地位。但在桂平根据地的治理和军队建设中,他极少提及“天父天兄”,而是反复强调“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保田保家,共享太平”、“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更强调公平分配,而非绝对平均)”。将拜上帝教的某些教义(如平等、禁鸦片、禁娼妓)与更实际的民生诉求、民族大义相结合,更容易被底层民众和务实派接受。佩雷拉神父的存在,也让桂平对“西学”、“洋教”的态度相对开放包容,没有天京那种强烈的排外性。
2. 废邪礼,正纲常:要求“废止跪拜邪魔,禁绝无故焚书”。在桂平辖区内,严禁拆散家庭、男女分营,鼓励夫妻团聚,安定人心。
3. 改革“圣库”制度:*太平天国前期的“圣库”制度(一切财物归公)在桂平被调整为“战时统筹,战后按功分配”。没收的浮财、缴获的军资、部分赋税收入由“南殿圣库”统一管理,保障军需、建设和抚恤。但同时:
* 承认并保护农民分得的“永业田”、“垦殖田”的私有性质(禁止买卖,但可继承),允许其自主经营,只需缴纳合理赋税(什税二或三)。
* 鼓励手工业、商业恢复。在桂平城内设立“公平市”,由农会监督,允许民间交易(盐、铁等重要物资仍由圣库管控)。吸引小商贩回归。
* 设立“功勋田”、“勋赏银”制度,将士立功所得可转化为土地或银钱奖励,激发积极性。这实际上部分承认了私有财产权,比天京僵化的圣库制更具活力。
4. 整肃吏治,相对开明: 冯华深知吏治腐败是政权毒瘤。他颁布《桂平吏治暂行条例》:
* 设立独立于行政体系的“监察所”,由田泰斗(德高望重)、陈开(情报耳目)、虎妹(代表医护和妇女,心思细腻)及士兵代表组成,有权调查、弹劾不法官吏。
* 严惩贪污索贿,“索贿超五两者绞”的条款被严格执行,数名克扣抚恤金的小吏被公开处决,震慑极大。
* 选拔官吏,注重实际能力(如农事、算学、工程)和基层口碑,而非仅看“拜上帝”是否虔诚或出身。佩雷拉神父甚至被聘为“格致顾问”,虽无行政权,但地位超然。
* 对知识分子(如落魄秀才、塾师)采取相对温和态度,只要愿意合作,参与学堂教育或文书工作,既往不咎。这与天京后期排斥、迫害儒生的政策形成对比。
5. 妇女地位提升:受虎妹及其“医护营”成功的影响,冯华鼓励妇女参与生产(纺织、医护、教育)、允许其拥有分田权利(虽然实际操作中比例仍低于男性,但己属突破),并在根据地法令中明文禁止缠足、溺婴。医护营的女兵们,成为桂平一道独特而充满活力的风景线。
凌二十西看得眉头紧锁:“小王爷,这…这若传回天京…”
陈开也忧心忡忡:“还有这若真用了读书人甚至红毛鬼,教中那些老兄弟,怕是要闹翻天。”
田泰斗则更关心实际:“小王爷说得在理!拜上帝拜上帝,拜到最后田都守不住,拜来何用?分了田,成了家,人心才稳!老汉支持!”
冯华目光坚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杨、萧弄权,神道设教,终非长久。我等根基在桂平,根基在‘护田安民’西字!此《新论》,乃我赤壤立身之本。先在核心骨干、学堂及护田营中宣讲渗透。天京那边…暂不主动提及,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因地制宜,凝聚人心之策。一切,待我等根基更固,实力更强,方有转圜余地!” 他深知,这是在触碰太平天国最敏感的神经,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但若不提前拨乱反正,历史的悲剧必将重演。他必须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