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偏殿的金砖地面,倒映着窗外越来越盛的晨光,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混合着药味、血腥气和一种无形硝烟的沉重。朱祁钰被侍卫小心翼翼地抬回软椅,安置在殿内光线稍暗的一角。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残破的躯壳淹没。胸口的剧痛更加清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他不得不闭上眼,靠回厚厚的锦褥,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方才那番关于江南、关于李永、关于卢象升的冷酷决断,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清明。此刻,大脑如同被冰水浸泡过,疲惫,却异常清醒——一种属于李强在巨大销售压力下被逼出的、近乎病态的清醒。
王诚捧着温热的参汤,手抖得厉害,银匙几次碰到碗沿,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不敢出声,只能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一旁伫立的苏文君。苏文君清丽的面容在晨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几分。她沉默地走到朱祁钰身边,极其自然地再次搭上他冰冷的手腕。片刻,她收回手,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一颗散发着清冽寒气的冰魄玉髓丸。
“含服。固本。”她的声音依旧清冷,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朱祁钰极其艰难地微微张嘴。苏文君动作快而轻柔,将那颗冰冷的丹丸送入他口中。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在口中化开,沿着喉咙滑下,强行压制着体内翻腾的虚弱和剧痛。他闭着眼,感受着那冰冷在脏腑间蔓延,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也让那深沉的疲惫更加沉重。
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于谦伏在紫檀木案上奋笔疾书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让王诚心惊肉跳。太医垂手肃立在一旁,脸上写满了忧虑,却不敢上前。
于谦布满老年斑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笔下的字迹却依旧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道。擢升卢象升为钦差总督江南、赐尚方宝剑、命其明察暗访、分化瓦解…皇帝这看似怀柔、实则比首接杀戮更狠辣、更釜底抽薪的旨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重重砸在他的心头。他一边咳着,一边飞快地书写,嘴角那抹未干的血痕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知道,这是绝境中唯一的、也是最精妙的破局之策。只是…这刀锋悬在江南头顶,何时落下?如何落下?其间又会生出多少变数?
“阁老…陛下…”殿门口传来小太监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异样情绪的通禀声,“阿茹娜公主…奉旨觐见…”
来了!
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被瞬间搅动!
朱祁钰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布满血丝、因为冰魄玉髓丸而显得异常清冷的眸子,如同冬夜寒星,瞬间穿透殿内的昏暗,精准地投向殿门方向!胸口的剧痛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下!
于谦的笔锋也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在奏疏上洇开一小团黑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深沉的警惕和审视,同样望向殿门。
王诚和太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殿门无声地滑开。晨光涌入,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阿茹娜。
她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梳洗,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紫色滚金边的蒙古袍服,衬得那张带着异域风情的脸庞愈发苍白。但再精致的服饰,也掩盖不住她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惊惶、疲惫和一种深藏的恐惧。那双曾经如小鹿般灵动的眼眸,此刻红肿未消,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躲闪游移,如同受惊的幼兽。她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踏入这肃杀沉重的偏殿,感受到那几道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的锐利目光,她的身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脚步变得迟疑而沉重。
“阿茹娜…参见大明皇帝陛下…参见于大人…”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因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行了一个有些生疏的蒙古礼节。头深深低下,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朱祁钰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睛,死死地、如同扫描仪般审视着她。从她略显凌乱的发鬓,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再到她袍服边缘那不易察觉的、仓促整理过的褶皱…每一个细节都在他那被冰魄玉髓丸强行提纯的感知下无限放大。恐惧是真的。疲惫是真的。但那份恐惧深处…是否还藏着别的东西?那份“拯救瓦剌子民”的急切背后…是否也有一丝对权力本能的渴望?
于谦同样沉默,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带着老辣政客的审视,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个也先的女儿,在此时出现,究竟是绝望中的投诚,还是…另一枚精心布置的棋子?
殿内的死寂,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打在阿茹娜紧绷的神经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她感觉那两道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抬起头来。”朱祁钰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病气,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殿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茹娜身体猛地一颤,极其艰难地、缓缓抬起头。目光慌乱地扫过龙椅上那苍白如纸、却眼神如刀的年轻帝王,又飞快地掠过旁边那白发染血、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臣,最终死死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定格在朱祁钰脸上。
“父汗…父汗他真的疯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他在野狐岭…用金刀逼着各部盟誓…三日…三日之内必须攻破北京…破城之后…纵兵十日…鸡犬不留啊陛下!”她的话语因为激动和恐惧而破碎,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绝望,“瓦剌的勇士们…会被他拖进地狱!所有的部落…都会为他陪葬!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们!阻止他!”
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地耸动着。
这番哭诉,情真意切,绝望无助,足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
但朱祁钰那双冰冷的眼睛深处,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属于李强那部分灵魂,在飞速地计算、评估。同情?在国仇家恨面前太廉价。她的恐惧是真的,但这份恐惧能转化为什么?是彻底依附的忠诚,还是…更深的算计?
“救?”朱祁钰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嘲讽的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在冰面上,“也先可汗挟数十万铁骑,兵锋首指朕的国都,要屠朕的子民…你让朕…如何救你的族人?”
阿茹娜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无助和茫然:“我…我不知道…但我…我只知道父汗他…他这样会害死所有人!陛下…您…您一定有办法的!您是…是打败了父汗的人…”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近乎绝望的希冀。
“办法?”朱祁钰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阿茹娜的耳中,也落入旁边于谦的心底,“办法…就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