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寅时刚过,天边只透出蟹壳青的微光。
森严的殿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檐角的风铃在凛冽的晨风中发出清冷孤寂的叮当声。
然而,今日的太和殿,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凝重肃杀,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成冰。
沉重的殿门次第洞开。
文武百官,顶戴花翎,按品秩鱼贯而入。
没有往日的低声寒暄,没有眼神的交汇。
所有人的脚步都放得极轻,如同踩在薄冰之上。
一张张或苍老或精干的面孔上,都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和惊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唯有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投向丹陛之下那片被特意空出的区域。
那里,没有铺设象征尊贵的红毯。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赫然摆放着一件巨大的、前所未见的钢铁造物!
它通体黝黑,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如同从洪荒时代走出的巨兽骸骨。
一个巨大得惊人的黄铜气缸横卧在地,足有一人合抱粗细,表面还带着新铸造出的、未经打磨的粗糙纹理。
一根粗壮的、泛着乌光的精铁活塞连杆,如同巨人的臂骨,从气缸一端延伸出来,连接着一个同样巨大沉重的、带有复杂齿轮和飞轮结构的曲柄驱动装置。
旁边,是一个用厚重青砖垒砌、冒着丝丝热气的简易锅炉,粗大的铁管将蒸汽导入气缸。
这就是鲁德海和他那群被逼疯的匠人,用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几乎耗尽心血的代价,在粘杆处番子寸步不离的“监督”下,强行锻造、组装起来的——纽科门式大气压蒸汽机原型!
此刻,这钢铁巨兽沉默着。
巨大的飞轮静止不动,活塞深藏于气缸之内。但它那狰狞的、充满力量感的轮廓,以及锅炉里隐隐传来的、如同压抑兽吼般的低沉轰鸣和嘶嘶蒸汽声,却像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步入大殿的官员心头!
“这…这是何物?”
“妖器…定是妖器!皇上怎可将此等不祥之物置于金殿之上?”
“听闻是那造办处鲁疯子弄出来的…耗费内帑巨万…”
“嘘…噤声!粘杆处的人看着呢…”
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蚊蚋,在死寂中更显刺耳。
恐惧、不解、厌恶、甚至是一丝隐秘的贪婪,在无数双低垂的眼帘下涌动。
礼部尚书张廷玉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几个白发苍苍的翰林老臣,更是气得胡须乱颤,若非身处朝堂,几乎要破口大骂“奇技淫巧,祸乱朝纲”;
而一些心思活络的年轻官员,则死死盯着那冰冷的金属构件,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雍正高踞于九龙金漆宝座之上。
他并未着繁复的朝服,只一身玄色绣金常服,更衬得面色冷峻如铁,眼神深邃如寒潭。
他俯视着殿下百官各异的神色,如同神明俯视着蝼蚁的骚动,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让这象征着力量、象征着变革、也象征着帝王绝对意志的钢铁巨兽,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这群食古不化、盘根错节的官僚头顶!让他们恐惧!让他们臣服!
“时辰到——!”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
百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声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平身。”雍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威严。他目光扫过那台沉默的蒸汽机,最终落在侍立在机器旁、同样一身玄衣、气息阴冷的血滴子身上。“开始吧。”
血滴子躬身领命,转向侍立在机器另一侧、如同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眼窝深陷却闪烁着疯狂亢奋光芒的鲁德海,微微颔首。
鲁德海深吸一口气,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双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猛地扳动了飞轮旁一个粗大的黄铜阀门手柄!
“嗤——!!!”
一股灼热刺耳、如同巨兽喘息般的白色蒸汽,猛地从锅炉的泄压阀口喷薄而出!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硫磺和铁锈的浓烈气味,熏得前排几个老臣一阵剧烈咳嗽,连连后退!
紧接着!
“吭哧…吭哧…吭哧…”
沉重而缓慢的、如同巨人心跳般的机械摩擦声,从那巨大的气缸内部响起!起初极其滞涩,仿佛有千钧重物在内部艰难地拖行。巨大的飞轮纹丝不动。
百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还是期待?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
鲁德海额头上青筋暴跳,眼中血丝更甚,他猛地扑到锅炉旁,对着几个同样紧张得浑身发抖的匠人嘶吼:“加炭!鼓风!快!给老子把火烧旺!烧到最旺!”
更多的上好石炭被投入熊熊燃烧的炉膛!巨大的牛皮风箱被两名赤膊壮汉疯狂拉动!呼哧!呼哧!炉膛内的火焰瞬间由暗红转为炽白!锅炉内的压力急剧攀升!更多的蒸汽如同被困的怒龙,在管道内发出沉闷的咆哮!
“吭哧…吭哧…吭——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爆发!
那根粗壮的、沉寂的活塞连杆,在巨大的蒸汽压力推动下,猛地从气缸中冲了出来!带动着沉重的曲柄,狠狠撞击在飞轮之上!
“嗡——!!!”
巨大的飞轮,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骤然苏醒!开始艰难地、缓慢地转动起来!带动着整个驱动装置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轴承扭转的呻吟!巨大的惯性力量让整个沉重的钢铁基座都随之微微震动!金砖地面传来清晰的震颤感!
“动了!动了!!”
“天…天爷啊!它…它真的自己动了!”
“妖法!定是妖法!”
惊呼声、倒吸冷气声、难以置信的喃喃声瞬间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
百官无不骇然变色!
前排几个胆小的文官,甚至双腿一软,首接瘫坐在地!
所有人都被这纯粹由蒸汽驱动的、无需人畜之力的钢铁力量彻底震撼!这颠覆了他们认知的场景,比任何神迹鬼怪更令人恐惧!
“还不够!”鲁德海状若疯魔,嘶声咆哮,“挂上!把锻锤挂上!”
早己准备好的匠人,在血滴子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用粗大的铁链和吊钩,将一柄足有千斤重、用来锻造兵刃的巨大锻锤,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蒸汽机驱动轴延伸出的一个巨大摆臂末端!
当沉重的锻锤被吊钩锁死的瞬间!
“轰——!!!”
蒸汽机仿佛被彻底激怒!那原本缓慢转动的飞轮骤然加速!发出更加狂暴的嘶吼!巨大的力量通过驱动轴、齿轮、摆臂疯狂传递!
“呼——!”
沉重的锻锤被摆臂猛地抡起!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划过一个巨大的弧线,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下方铁砧上早己放置好的一块烧得通红的巨大生铁锭!
“铛——!!!!!!”
一声足以震破耳膜、让整个太和殿都为之颤抖的恐怖巨响轰然炸开!如同九天雷霆在殿中炸响!
火星!如同最绚烂也最残酷的烟花,瞬间迸溅开来!赤红的铁屑如同暴雨般向西周激射!滚烫的气浪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和金属灼烧味,猛地扩散开来!
那块坚硬无比的巨大生铁锭,在这毁天灭地的一锤之下,如同松软的泥块,瞬间被砸得扁平、扭曲!炽热的铁水从边缘挤压流淌而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刚才所有的惊呼、恐惧、议论,在这一锤之下,彻底化为乌有!
百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若木鸡,脸色煞白,瞳孔放大,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身体在脚下金砖传来的剧烈震颤中瑟瑟发抖!那震耳欲聋的巨响还在脑海中嗡嗡回荡,那漫天迸射的死亡火星仿佛还在眼前飞舞!
这纯粹、野蛮、摧毁一切的钢铁力量,彻底击碎了他们所有的认知和骄傲!
这不是奇技淫巧!这是足以改天换地的神魔之力!是帝王手中新铸的、无可匹敌的权柄!
雍正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色的衣袍在蒸汽热浪的余波中微微拂动。
他看着殿下那一片失魂落魄、如同被吓傻了的百官,看着那台依旧在狂暴嘶吼、带动着沉重锻锤一次次抬起、砸落,将生铁如同面团般肆意蹂躏的钢铁巨兽,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扩大,化为一个充满掌控与征服欲的、无声的笑容。
蒸汽的嘶吼,是帝国新生的序曲!是旧时代丧钟的轰鸣!
就在这时!
“报——!!!”
一个粘杆处番子,如同黑色的旋风,无视了朝堂的肃穆,无视了那震耳欲聋的锻打声,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呆滞的百官,冲到丹陛之下,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铁血的冰冷,穿透蒸汽的轰鸣:
“启禀皇上!西北逆犯年羹尧,己押解至午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