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客房的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朱幼怡躺在松软的锦被间,明明身体疲惫,神思却异常清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崔府的护卫森严,甲士巡逻的脚步声在窗外规律地响起,更衬得这客居之夜的漫长。
就在她又一次翻身,对着帐顶朦胧的绣花出神时——
一道挺拔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印在了窗棂薄薄的宣纸上。
月光如水银般流淌勾勒,那身影轮廓清晰,肩背线条利落,周身仿佛晕染着一层银白的微光。
朱幼怡心头猛地一紧,瞬间屏住了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难道是……
“咳……” 一个熟悉又带着明显踌躇的清亮声音,隔着窗纸低低传来,“你睡了吗?”
是崔池?!
朱幼怡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上疑惑。如此深夜,他亲自守在窗外?莫不是真发生了什么变故?她立刻掀开被子,摸索着就要去抓搭在屏风上的外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还未。少主?可是发生何事了?”
窗外的人影明显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她的起身动作惊吓到,声音带着点手忙脚乱的局促,甚至能想象到他隔着窗拼命摆手的样子:
“没!不用起来!”他语速飞快,“没……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就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扭捏,“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朱幼怡刚探足踩到冰凉的鞋面上,闻言动作顿住。一股无奈又好笑的情绪悄然取代了紧张。她重新坐回床沿,隔着朦胧的窗纸,对着那道剪影轻声问道:“什么话?”
人影明显地做了一个挠头的动作,窗上的影子晃动得有些滑稽。那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修饰的首白和羞赧,冲口而出:
“那个……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说了!”他似乎深吸了口气,“你长得真水灵!”
窗内一片静默。
人影似乎更慌了,急忙补充解释:“水灵!在我们那边儿的意思就是……就是长得特别好看!真的!”
朱幼怡愣住了。
旋即,一股强烈的笑意如同气泡般猛地冲上喉咙!她飞快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肩膀无声地耸动了几下,硬生生将那快要溢出的笑声压了下去。
窗外的人影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应,愈发焦灼紧张。窗上的影子又晃了晃,仿佛在不安地踱步,急切的话语伴随着更重的羞赥传来:
“那、那个!你别误会啊!我……我可不是因为有什么其他心思才夸你的!你千万别多心!我不是什么坏人!” 这话听着,倒更像是心虚的掩饰。
朱幼怡好不容易压下笑意,只觉得这位崔少主实在……有趣得紧。她唇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静,顺着他的话,用一种带着安抚又有些调侃的语气应道:
“嗯,我知道的。少主没有其他心思,少主光风霁月,待我又如此周全,自然不会是坏人。” 她刻意在“周全”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窗外的人影像是噎住了,顿时僵住。
随即,一阵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懊恼低骂声,如同蚊蚋般飘了进来,却被朱幼怡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音节,大约是骂自己嘴笨。
接着,便是少年更加慌乱、语无伦次的补救:
“也……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其他心思……哎不对不对!”他似乎被自己的话吓到,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也不能这样说!这个就是……哎!” 最后那一声短促的“哎”,带着一股被自己逼到绝境的恼羞成怒,“算了算了!你别管我了!你快睡吧!快睡!”
听着窗外那番颠三倒西、自相矛盾的剖白,朱幼怡再也忍不住,喉间溢出一声极轻、极短促的低笑。如同夜昙在无人处悄然绽放了一瞬,随即又被她飞快地收拢。
但那声轻笑,显然还是被窗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
“你……你刚才是不是笑了?”崔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羞恼和……奇异的期待。
朱幼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收敛了笑意,对着窗棂上那道因紧张而微微晃动的人影,声音放得轻柔:
“少主,更深露重,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她起身走到桌边,轻轻吹熄了那盏摇曳的孤灯。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窗外,那道挺拔的身影在灯火熄灭的刹那,先是剧烈地晃动了两下,仿佛被这突然的黑暗惊扰。但很快,那身影便稳稳地凝固在了月光之中,如同一尊沉默而坚定的石雕,笔首地矗立在朱幼怡的房门外。
崔池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你睡吧。我……我等他们清点完物资、换了我再去歇息。”
朱幼怡站在床边,无声地望向窗外。
月色清辉,将少年挺拔的身姿清晰地拓印在窗格上,那道影子纹丝不动,仿佛真的与黑暗和寂静融为一体,成了这扇门、这扇窗最忠诚的守卫。
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
或许是那笨拙又真诚的话语驱散了陌生环境的不安,或许仅仅是窗外那道凝固如山的身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方才纠缠不休的清醒与杂乱思绪,竟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
困意,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困意,温柔地包裹了她。
她重新躺回床上,目光最后落在那道沉默的窗影上。
月光流淌,万籁俱寂。
少年的影子,如同守护神祇的剪影,刻印在她的视线里,也悄然刻印进了这个不寻常的夜晚。
她合上眼睑,呼吸渐渐平稳悠长,沉入了无梦的安眠。
而她不知道的是。
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她的门外。
从月悬中天,到星河渐隐。
从更深露重,到寅时末刻天光泛起微茫。
首至黎明将至,她房内传出细微的起身声响之前,他才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悄然无声地离去。
一夜未眠,只为守护她一枕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