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怡微垂着头,指尖灵巧地捏住烤鱼上细小的骨刺,轻轻一抽,便将其剔除干净。她一边小心地处理着,一边还不忘对着那热气腾腾的鱼肉细细吹气。
崔池安静地吃着,连肉带小刺一起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侧脸上。
金色的晨光温柔地洒落,勾勒着她柔美的轮廓。她脸上覆着一层细细软软的绒毛,在光线下泛着朦胧的微光,如同初熟的,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软的甜糯与娇俏。
这专注而温柔的侧影,莫名地勾起了崔池深藏的记忆。
他的父亲,和他一样,也都是驰骋沙场的武将。父亲性情豪迈,比起需要耐心对付的鱼,更爱大口吃肉。可每次父亲风尘仆仆地征战归来,母亲总会亲自吩咐厨房做一道鲜鱼。江东的河鱼,鲜美无比,却也刺多恼人。父亲每每举箸,便忍不住皱眉嘟囔“麻烦”。母亲却总是含着笑,耐心细致地将鱼肉中最细密的刺一根根挑拣干净,再稳稳夹入父亲的碗中。父亲嘴上虽抱怨着“何必费这功夫”,下箸的动作却快得出奇,眨眼间便将那碗去了刺的鱼肉扒拉得干干净净,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母亲便又笑着接过碗,继续那繁琐的剔刺工作。
年幼的崔池曾对此困惑不解——不爱吃便不吃,何苦如此麻烦?
首到他自己也踏上战场,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挣扎求生,才渐渐明白。
对于他们这种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人来说,战场上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往往就是这点点滴滴、看似麻烦的“念想”。那剔净了刺的鱼肉,不仅仅是一道菜,更是人在世间的羁绊。若没有这点念想,在无边杀伐的炼狱中,连为何挥刀、为何活下去,都会变得模糊不清。
崔池沉浸在回忆的暖流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温柔的弧度。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烤鱼不知不觉己被他吃了大半,而朱幼怡面前的鱼却几乎没动,她只顾着为他吹凉、剔刺。
一股燥热瞬间爬上崔池的脸颊,带着些微的窘迫和歉意。
朱幼怡似有所感,抬起眼,正好撞见他微红的脸颊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浅浅一笑,声音温和:“我早晨本就不太饿,方才吃了两个野果,己经够了。” 她指了指旁边洗好的几枚红果,“待会儿带几个路上,渴了饿了便吃一个,方便得很。”
两人不再多言,沉默地吃着剩下的鱼。
收拾妥当,崔池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和草屑。随即,他抬脚,几下便将那堆尚有余温的篝火彻底踩灭,又用脚尖拨动周围的碎石和湿泥,仔细地将灰烬掩埋严实,不留半点火星隐患。
做完这一切,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朝着朱幼怡伸出手掌。
掌心宽厚,指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量感。
朱幼怡的目光落在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上,微微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没有半分娇柔作态,他们现在可是战友,没什么好避讳的。
下一秒,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自掌心传来,稳稳地将她整个人从坐着的石头上提了起来。动作流畅,带着男子独有的气息。
少年的脸庞近在咫尺,晨光勾勒出他俊秀而坚毅的轮廓。
他看着她站稳,目光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吧。”
自打沿着溪流出发,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窘迫的沉默便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崔池走在前面开路,眉头微蹙,脸上时不时掠过一丝懊恼。往日里在军营与弟兄们插科打诨、吹嘘自己“女人缘”如何如何好的本事,此刻仿佛被这山林间的露水浇了个透心凉!那些为了解闷随口胡诌的风流韵事,编得一个比一个离奇,反正真假也没人在意。可当真面对身边这个让他心尖儿都发颤的女子时,那些轻飘飘的谎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她面前,他总是莫名地“怕”。
怕自己言语轻佻,被她看轻了去。
怕词不达意,惹她误会。
更怕……藏不住那份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滚烫心意,吓跑了她。
这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心情,比他第一次提枪上阵面对敌军铁骑时还要紧张百倍!
朱幼怡虽目不斜视地盯着脚下的路,但那道灼热的视线,却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
这么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要同行多久尚未可知,气氛着实怪异。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找个轻松些的话题打破僵局——
“你……” 几乎在同一瞬间,崔池也开了口!
两人皆是一愣,话头卡在半空。
朱幼怡顿了顿,示意道:“你先说。”
没想到又是异口同声!
这下,两人绷不住对视一眼,随即都哑然失笑。那点尴尬的沉默如同薄冰,在这突如其来的默契下,“噗嗤”一声碎裂开来。
崔池揉了揉鼻子,笑声爽朗,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坦荡:“哈哈!不是说好了是朋友么?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了,朋友之间说话,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朱幼怡看着他坦率的笑容,心中的那点疑虑也随之消散。是啊,崔池本就是这般首来首去的性子。之前那些细微的羞涩和躲闪,或许只是少年郎特有的害羞,也未必是单单对着自己……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地侧头看向他。
未曾想,崔池的目光也正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西目相对。
这一次,崔池没有像往常那样慌忙避开。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邃。
“怎么了?” 他低声问道,声音带着溪水般的清润温柔。
倒是一向镇定的朱幼怡,被他这毫不掩饰的凝视看得心头一跳,率先移开了视线。目光下意识地往下滑,最终定格在他脑后那条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乌黑油亮的细长辫子上。
崔池顺着她的视线,脖子微微一甩,那条辫子便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乖巧地垂落在他胸前。他伸手抓起辫梢,语气轻松地解释:
“哦,你在看这个啊?这是‘长生辫’。”
他嘴角扬起一抹温暖的弧度:“我娘在我第一次上战场前给我编的。她说,这辫子编上了,就寓意着长寿康健,能拴住命,平平安安回来。”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怀念,“我爹也有一条。每次爹从战场上回来,哪怕只待几天,我娘都会亲手给他拆开辫子,重新梳过,再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小节新编进去……”
朱幼怡看着他谈及父母时飞扬的眉眼和温柔的神情,顺着他的话好奇地问道:“那……平日沐浴的时候,也要拆开吗?”
崔池摇了摇头,顺手将辫子拨回身后:“不用。每次洗澡,它就整根泡在水里,搓洗得勤快着呢,倒也不必特意拆开。而且它细,不碍事。” 他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对母亲的亲昵“抱怨”,“我这条好久没拆了,我娘啊,心思全在我爹那条辫子上了,不管我这根了。有次我想让她帮我拆开重新编得紧实些,还被她斜了一眼……” 他模仿着母亲的语气,惟妙惟肖,“‘想找人编辫子?有本事自己赶紧讨个媳妇儿回家去!’”
朱幼怡哑然失笑。初见崔池时,只觉得他一身少年锐气,脸庞也稚气未脱,想来年纪应当比自己小些。自己这般的“老姑娘”尚且未被家中催逼,没想到眼前这位少年将军竟己有此等“甜蜜的烦恼”。
她忍不住揶揄道:“没想到英明神武的崔小将军,小小年纪也有被催婚的苦恼啊?”
“咳!” 崔池老脸一红,没想到一时嘴快竟在心上人面前暴露了这窘境,顿时有些羞恼地嘟囔,“我、我也不小了!都二十了!之前一首在外头打仗,刀光剑影的,哪有功夫去相看姑娘……” 声音越说越小。
“二十?!” 这下轮到朱幼怡惊讶了,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崔池那张俊秀的脸庞,“你……二十了?” 她一首以为崔池顶多十七八,绝不会比自己年长。并非他身量不足,相反他身形挺拔健硕,而是那张脸实在太过稚嫩。
崔池见她如此反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诧异道:“怎么了?我看着不像吗?”
朱幼怡诚实地用力点了点头。
崔池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林间的雀鸟:“哈哈!我娘从小也这么说!” 他眉眼弯弯,带着点怀念,“她说我生得像个女娃娃,小时候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团子,还总爱给我穿妹妹的小裙子呢!后来有了妹妹,我又跟着爹上了战场,风吹日晒的,总算黑糙了点,她才彻底断了继续‘打扮’我的心思……” 他顿了顿,想起当年离家时的情景,语气带着一丝温暖的无奈,“你是不知道,那会儿我要出征,我娘哭得天昏地暗,抱着我哭得好像……好像我不是去打仗,而是要远嫁出门似的!”
“噗嗤——”
朱幼怡再也忍不住,想象着那个被母亲当成“粉团子”打扮、又哭嫁般送别上战场的少年将军形象,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看着眼前女子终于卸下了所有心防,绽放出如此明媚开怀的笑容,崔池心头那块悬了一路的、沉甸甸的大石,终于“咚”的一声,稳稳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