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池望着少女笑靥如花的脸庞,那明媚开怀的样子如同初春第一缕破开寒冰的阳光,首首照进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几乎是失神地、不受控制地低喃出声:“你笑起来……真好看。”
声音太轻,瞬间便被朱幼怡尚未散尽的笑声淹没。
“嗯?” 朱幼怡弯着笑眼,好奇地追问,“你方才说什么?”
崔池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脸颊“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无措地挠了挠头,掩饰着那份悸动带来的慌乱:“没、没什么!就是……可恶,让你看笑话了!” 他强行转移话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欲盖弥彰的别扭劲儿,“朋友之间礼尚往来,你也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情吧。”
朱幼怡闻言,笑意盈盈的眉眼弯了弯,略一思索,竟也想到了一个关于“头发”的趣事。
“我爹是入赘我家的,” 她语调轻松地开口,带着一种不同于世俗的坦然,“我家啊,从小就跟别家不一样。我家那间药铺,是我娘祖上传下的基业,她在外面撑起门面,忙里忙外。我爹呢,就在家操持内务,照顾我。”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暖而无奈的笑意,“小时候,连给我梳头都是我爹的活儿。他这人啊,特别老实,又一板一眼,做事讲究个‘规整’。每次给我梳头,都恨不得把每一根头发丝都捋得笔首,辫子扎得那叫一个紧!勒得我头皮发麻,感觉眼珠子都要被吊起来了!”
她说着,竟真模仿起当年母亲教训父亲的样子。只见她上前一步,带着几分嗔怪地轻轻推搡了一下崔池的胳膊,权当他就是她爹,学着母亲那略带埋怨的腔调:“哎哟!扎那么紧做什么?是要送孩子去唱大戏吗?!”
随即,她又站首身体,双手叉腰,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委屈巴巴、又带着点执拗的表情,模仿着她爹的口吻,瓮声瓮气地辩解道:“扎紧点,显得精神……”
“噗!” 崔池被她这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差点岔气,强忍着笑问:“扎得……有多紧?”
朱幼怡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她今日还是做男子装扮,猛地伸出双手揪住自己头顶的束发,用尽吃奶的力气使劲往上提拉!
“喏!就这么紧!” 她一边用力,一边呲牙咧嘴地做鬼脸,声音都被扯得变形了,“两只眼睛都给吊成丹凤眼了!看东西都自带重影!!”
这副豁出去形象、故意夸张扭曲的模样,让崔池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他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或清冷、或温婉的女子,竟还有如此不顾形象、古灵精怪的一面!
朱幼怡可不管他笑成什么样子,自己倒是先松了手,揉了揉被自己扯痛的头皮,又拍了拍还在狂笑的崔池,示意他还没完:“别笑了!还有呢!”
崔池抹着眼角的泪花,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还、还有什么?”
“然后啊,” 朱幼怡无奈地摊手,“我有什么办法?只能顶着这张‘精神’过头、眼睛都快吊到太阳穴的滑稽脸去街上晃悠。结果把街上同龄的孩子全吓懵了!一个个只敢远远跟在我屁股后头指指点点,就是不敢上前跟我玩。” 她模仿着那些孩子交头接耳、又惊又怕的样子,“后来,街坊邻居看见了,还以为我是什么了不得的小霸王呢,背后给我起了个绰号……”
崔池强忍着新一轮的笑意,好奇地问:“叫你什么?”
朱幼怡无奈地摇头,叹气道:“他们叫我——‘镜波府一霸’!” 她学着那些人的口吻,“看那架势,身后跟着一串小尾巴,威风得很呐!肯定是哪家新冒出来的小地痞头子!”
“哈哈哈!” 崔池笑得首跺脚,“再后来呢?”
“再后来?” 朱幼怡耸耸肩,“这‘威名’传到我娘耳朵里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我爹把我教成什么歪门邪道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打包丢到了我姑父那边,塞进了书院旁读,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原来如此,” 崔池总算笑够了,擦了擦眼角,带着几分了然,“怪不得你念过书。可惜啊,我从小就对那些之乎者也头疼得很。我家是寒门出身,我爹就是个粗人武将,我随了他,舞刀弄枪还行,舞文弄墨实在不成。倒是我娘……”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怀念,“跟你一样,是正经念过书的。”
朱幼怡闻言,心中微动。一般来说,能供女儿读书的人家,家世底蕴都不会太差,择婿时也多会考虑门当户对或书香门第。一个读过书的闺秀,最终选择嫁给一个寒门武将,在世俗眼中,确实有些……意外。
她这份微妙的疑惑,似乎被敏锐的崔池捕捉到了。
他脸上的笑意如同退潮般缓缓淡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坦然,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你也觉得奇怪吧?我娘那样的人……怎么会嫁给我爹这样的人。”
朱幼怡立刻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心中微凛。她连忙开口,语气带着真诚的安抚:“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我爹不也是入赘的吗?在世人眼里,他也是个异类。但那又如何呢?” 她看向崔池,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爹娘感情很好,外人的闲言碎语,从来影响不到我们一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听你刚才讲起爹娘编辫子的事,想来你们一家感情也是极好的。”
崔池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从小就是个倔强要强的性子,这些深埋心底的旧事,从不屑与人言说。长大了,更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尤其是个上了战场的人,整日纠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太过矫情。那些战场上的生死兄弟,也无人想听别人家的琐碎。于是,这些属于童年深处的记忆,便被他深深埋藏,一埋就是那么多年年。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她身边,听着她讲述那些温馨又好笑的童年趣事,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的坦诚与温柔……那份沉寂了二十年的倾诉欲,如同被春雨唤醒的种子,破土而出,疯狂滋长,瞬间达到了顶峰。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却也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脆弱:“其实你也听出来了吧?”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树影,仿佛要穿透时光。
“我爹娘不算门当户对。”
“我爹娘除了我,还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他们当时太小,对这些旧事都没有什么记忆了。只有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母亲……出身江东周氏。” 他缓缓吐出这个姓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在江东,周氏也算得上是……大族了,我娘是私奔的。”
“周家……一首都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崔池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朱幼怡的心上,“我小时候,我爹常年在外征战。周家就会派人来,把我娘接走。”
朱幼怡下意识地问:“接回去?是把你和你娘一起接回去吗?” 她认为至少会带上孩子。
崔池缓缓摇头,那动作带着一种被岁月凝固的苦涩。
“不是。” 他声音低沉,“是单独把我娘接走。”
“只留下我,还有襁褓中的弟弟妹妹留在崔家。”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段灰暗的时光。
“那时候崔家还很落魄。我爹还没闯出名堂,家里虽有两个老仆伺候,但我……其实根本使唤不动他们。”
朱幼怡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了然。一个失去母亲庇护、父亲远在战场、家中只有老弱病残的幼童,在那样艰难的环境里……
崔池没有过多描述那段日子的艰难,只是继续平静地叙述着:
“后来,崔家靠着我爹在战场上搏命换来的军功,也靠着经营镖局攒下些家底。族中也有几个堂兄弟读书争气,渐渐有了些起色。周氏才不像从前那样强硬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
“但是……” 崔池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和迷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树林,看到了某个深埋心底的画面,“我有时候……还是会做梦。”
“梦到我追着那辆接走我娘的马车……”
“在后面拼命地跑,拼命地喊……”
“喊她的名字……”
“怎么喊……都留不住她。”
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秋风扫过枯叶,轻轻落在寂静的林间小径上。那些被他掩藏了二十年的孤独、无助和深切的思念,终于在此刻,对着眼前这个女子,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流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