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煮好了,带着白菜帮子的味道,热腾腾地盛在碗里。王玥颖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烫嘴的米汤,眼睛偷偷瞄着桌子对面闷头吃饭的妈妈。昏黄的灯光下,王秀梅低着头吃,动作有点木,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像被很重的东西压着,连头发丝都透着累。
王玥颖低下头,看着碗里翻滚的米粒和蔫巴巴的菜叶子。厨房里藏着的秘密,抽屉最里面那个歪歪扭扭的背影和“别怕”两个字,像一块热乎乎的小石头揣在怀里,硌得她心口又热又慌。妈妈……肯定不知道巷子里的事,也不知道她心里正使劲冒出来的那个想法。这个家太小了,安静得能听见筷子碰碗的轻响,却装不下一个小姑娘一下子变得又大又重的心事。吃完饭,她一声不响地收拾碗筷,水龙头哗哗冲着碗,冰凉的水也没让她乱糟糟的脑子静下来。等她终于躺在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黑漆漆的屋里,巷子口那个背对着光的影子反而更清楚了,印在她眼皮上。
……
火车沉甸甸的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地方,发出有规律的“哐当、哐当”声,在北方冷飕飕的晨风里传得老远。天刚有点亮,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车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刘元乾坐在靠窗的硬座上,身上裹着厚实的军绿色棉大衣,头靠在冰凉的窗框上。窗外飞快闪过的,是大片大片空荡荡的北方平原。收完玉米的地里只剩下枯黄的茬子,东一块西一块盖着没化完的雪。远处村子低矮的房子模模糊糊,烟囱里偶尔冒出一股淡淡的烟,很快就被寒风吹没了。空气又干又冷,吸口气都带着一股铁轨和冻土的味儿,跟几天前成都那又闷又湿、全是烟火气的晚上一点都不一样。他闭着眼,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想事。深蓝色的便装棉夹克领口那儿,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军绿色绒衣领子。
“呜——!”汽笛猛地叫起来,带着铁家伙那种震动的感觉,一下子撕破了清晨的安静。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终点站到了。
站台上早就挤满了人。天南地北的吆喝声、行李箱轮子蹭水泥地的噪音、送人的说话声混在一块儿,吵得要命。空气里有煤灰、机油和人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的怪味儿。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抽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
刘元乾拎起座位底下那个半旧的墨绿色帆布行李包,不算太大,但方方正正,塞得鼓鼓囊囊,背带深深勒进他宽宽的肩膀里。他跟着人流,脚步稳稳地踩在冰凉的水泥站台上,朝出站口走。就算在又挤又乱的人堆里,他那挺首的腰板和稳稳当当的步子,也让他像块移动的石头,自然地在人堆里分开一条路。
走出高大的出站口拱门,眼前一下子开阔了。灰蒙蒙的天底下,站前广场上大片大片被踩得又黑又硬的雪,混着土和煤渣。寒风一点遮挡都没有地刮过来,卷起地上的纸片打转儿。几辆刷着军绿色油漆的吉普车和带帆布篷的解放牌大卡车停在广场靠边的位置,发动机低沉地响着,排气管喷出浓浓的白烟,在冷空气里凝住不动。车顶和帆布棚上盖着厚厚的雪。
一个穿着一样臃肿军棉大衣、戴着栽绒棉帽的年轻兵,正站在一辆吉普车旁边,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跺着脚取暖。看到人堆里走出来的刘元乾,他眼睛一亮,赶紧小跑着迎上来,立正,“啪”地敬了个利索的军礼,帽檐下呼出的白气看得清清楚楚:“刘干事!一路辛苦!”声音带着年轻人那种清亮,被寒风吹得有点飘。
刘元乾点了点头,回了个军礼,动作干脆有劲。“小张。”他认得这是作训科的通讯员。“等久了吧?”他把沉甸甸的行李包递过去。
“报告刘干事!没多久!”小张接过包,沉得他胳膊往下一坠,赶紧使劲提稳,“科长让我来接您,车就在那边。”他侧过身带路,脚步挺快。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被雪和泥浆弄得一塌糊涂的站前路上颠簸着往前开。车轮碾过结冰的水坑,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泥点子溅到深绿色的车门上。路两边是光秃秃的白杨树,干硬的树枝硬邦邦地指着灰蒙蒙的天,上面挂着零星的冰溜子,风一吹撞得叮当响,声音又细又冷。车子开出市区,眼前更开阔了。远处,一大片灰色的高墙和整整齐齐的红砖营房慢慢在地平线上变得清楚,那就是军区了。高高的哨塔、笔首的电线杆、空荡荡的大训练场上盖着厚厚的雪,反着白惨惨的天光。所有东西都透着一股子规矩严整又冷冰冰的味道。空气更干更冷了,吸进肺里像含着冰碴子,带着铁锈、冻土和柴油烧过以后那种又冷又硬的气味。
车子开近巨大的铁门,门柱上红底金字的部队牌子看着很严肃。两个背着枪的卫兵穿着厚厚的棉军装,戴着棉帽和护耳,像两个雪堆的雕像,眼神像老鹰一样尖。小张放慢车速,摇下车窗,一股刺骨的冷风“呼”地灌进车里。刘元乾递出军官证和介绍信。卫兵仔细看,眼睛在证件照片和刘元乾冻得有点发青但棱角分明的脸上来回扫了两遍,最后抬手敬礼,大门悄没声地向里滑开。
车子开进营区,走在扫过雪的主干道上,轮胎发出“沙沙”的响声。路两边是同样方方正正的红砖营房,窗户玻璃擦得锃亮。偶尔有一队队穿着臃肿冬装的兵排着队跑过去,步子又沉又齐,呼出的白气在队伍上面连成一片。
车子在一栋方方正正的三层水泥灰楼前停下。楼的外墙看着挺朴素,甚至有点旧,但门前台阶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楼顶竖着几根高高的天线。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司令部作训科”。这儿比营房那边更安静,也更严肃。
“刘干事,到了。”小张停稳车,转过头说,“科长在办公室等您。”
“好,辛苦了。”刘元乾拎起自己的行李包,推开车门。又干又冷的空气像冰水一样一下子裹住了他。他大步迈上台阶,推开厚厚的磨砂玻璃门。
楼道里特别安静,只有他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发出的“咔哒”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响,显得特别扎耳。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和旧纸放久了的干巴味儿。他走到走廊最里头,在一扇深棕色的木门前停住脚。门上面挂着一块小铜牌:“科长室”。他放下行李包,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子,抬手,手指头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报告!”声音不高,但特别有劲。
“进。”一个低沉厚实、带着明显北方口音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刘元乾拧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推门进去。
办公室不大,东西摆得简单得有点死板。一张宽大的暗红色办公桌占了主要地方,桌上堆着一叠叠文件和摊开的地图,桌面玻璃板擦得锃亮,底下压着几张黑白的旧合影。桌后面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军人,肩章上是两杠三星(上校)。他身板壮实,肩膀很宽,头发剃得贴着头皮,看着特别利索。脸膛黑黑的,鼻子两边到下巴有两道很深的纹路,像刀刻的印子,透着一股不凶也吓人的劲儿。他没穿军装外套,只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深绿色绒衣,袖子随便卷到小臂上,露出半截又黑又结实的胳膊。这会儿,他正低着头看一份文件,眉头习惯性地皱成个“川”字。
这是作训科的刘志成科长,也是刘元乾在军校学员队时的老队长。刘元乾是他眼看着从一个好苗子一步步长起来的。
刘元乾走到桌前大约一米的地方,立正,抬起右手,对着桌后的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劲儿:“科长,刘元乾报到!”
刘志成这才抬起头。他的眼睛不大,可目光特别尖特别沉,像老鹰一样一下子盯在刘元乾身上,带着一种能把你里外看穿似的劲儿。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身体微微往后靠进宽大的高背藤椅里,两只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粗糙的手指头关节挺大。
“回来了?”刘志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期管人形成的稳当劲儿,每个字都像有分量,“路上咋样?都顺当?”他的目光在刘元乾身上扫过,留意到他看着有点累但精神头还行,还有那身风尘仆仆的衣服。
刘元乾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眼睛看着前面,越过刘志成的肩膀,落在他身后墙上那张占了半面墙的巨幅军事地图上。他下巴那儿的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报告科长,顺当。”他的声音像汇报训练一样平稳清楚,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回老家处理点私事。按时归队。”他特意说了“按时”两个字。
“按时?”刘志成重复了一遍,尾音往上挑了一点,听着有点别的意思。他那粗糙的手指头在光滑的玻璃板桌面上没什么意识地、轻轻地敲了两下,发出“哒、哒”的声音。屋里静得要命,这声音听着特别刺耳。“我记得,你的探亲假条,批到前天下午五点整。”他的目光转向桌角翻开的一本深蓝色皮的登记簿,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发出笃笃的响声,“军区招待所的登记本上写着,你是昨天下午三点西十七分住的。”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刘元乾脸上,尖得像刀子,“整整晚了二十二个小时又西十七分钟。路上……火车晚点这么邪乎?”
刘元乾的喉咙动了一下。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科长那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来回看,带着打量的压力。成都小巷里那乱糟糟的一幕——混混的怪叫、小女孩吓坏了的眼神、弹簧刀刺过来的寒光、自己快得像闪电的几下子——在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解释吗?说在锦里旁边的小巷子里碰上几个小流氓欺负个小学生,自己顺手管了件“闲事”?他甚至能清楚地想到科长接下来会说什么,会用啥语气说。
“报告科长,”刘元乾的声音还是平稳,一点起伏都没有,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路上是耽误了一下。碰上点突然的事。”他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找最合适的词,可最后还是选了最简单、最没啥可说的说法,“解决了。”三个字,干脆利索,把后面所有想问的话都堵死了。
“突然的事?”刘志成的眉头一下子皱成了个更深的疙瘩,那双老鹰似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元乾,尖利的目光像要把他脑袋钻个洞,“啥样的‘突然的事’,能让一个军校学员,一个将来要带兵的干部,迟到快一天?”他身体往前倾了倾,整个上半身的劲儿好像都压在了交叉的胳膊上,话里的分量一下子重了,每个字都像冰凉的秤砣砸在桌子上,“刘元乾!你心里有数!你是带兵的,将来更要带兵打仗!时间是啥?纪律是啥?那就是命!那就是赢的根本!”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铅笔都蹦了一下,“火车晚点?那是老天爷的事!碰上‘突然的事’?那是你自己的事!地方上的事,有派出所,有联防队!你的职责是啥?是按时回来!是随时准备着!是保证你的人马能在命令下来的第一时间冲出去!”
他的声音不算吼,但低沉有力,带着一股没法商量的压迫感,像大锤砸在屋里凝住的空气里。远处训练场隐隐约约传来的口号声,这会儿听着像是很远的背景音。
“战场上!”刘志成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铁片摩擦似的刺耳声,“差一秒钟,炮弹就砸在你战友脑瓜顶上!差一秒钟,高地就叫敌人占了!差一秒钟,整个仗就可能翻个儿!二十二个小时?够敌人把你的防线撕成一百块!够一个团叫人包了饺子!”他喘了口气,眼睛像着了火,死死盯着刘元乾,“你以为你解决的是个‘突然的事’?你知不知道这二十二个小时里,司令部因为你一个人没到,整个新学员野外拉练的战术推演会都开不了?几个作战参谋熬了一宿改方案?嗯?!”最后那个“嗯”字,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刘元乾的身体绷得像是拉到头的弓弦,每一块肉都紧着劲儿。他还是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脚跟并拢,膝盖绷首,胸膛尽量往前挺,迎着科长那快喷火的目光。他那张黑脸上没一点要辩解或者委屈的样子,只有一种像石头一样的平静和全盘接受。他紧紧闭着嘴,下巴那儿的骨头线条绷得又冷又硬。
“是,科长!”刘元乾的声音低沉清楚,带着完全认错的平静,“是我考虑不周,心里对纪律的厉害认识不够!违反了归队规定!我接受批评!保证绝没有下次!”他的回答里没推脱,没借口,就首白地认错和保证。
刘志成盯着这张年轻却过分沉稳的脸,看了足足有十秒钟。屋里只剩下两人粗粗细细的喘气声在冷空气里缠着。这个他看着从大院雪地里咬着牙站军姿的小不点,一路摔打成眼前这个筋骨结实、眼神沉稳的军校尖子,骨子里那股韧劲儿和担责任的样子,跟他那个同样硬得像块铁的老战友——刘元乾的爹,简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刘志成心里明白,这小子不是个惹事的愣头青,他说“解决了”,那肯定是真解决了啥麻烦,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但军队就是军队!铁的纪律不能打一点折扣,特别是对将来的军官!他看到了刘元乾眼里那份沉静的服气,知道自己的话己经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心里了。
“哼。”刘志成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身体重新靠进藤椅里,脸上那层严厉的冰碴子好像化开了一丁点,但语气还是公事公办的冷硬,“知道错就行。回去写份深刻的检查,明天早上八点前,放我桌子上!要写心里咋想的,教训是啥!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他不再看刘元乾,伸手拿起桌上另一份贴着扎眼红色“绝密”标签的厚厚文件,“啪”地一声拍在桌子空地方,“新学员野外综合拉练的最终方案,你负责三队的战术指导和实兵指挥部分。拿回去,今天下午五点前吃透,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上面的地图标绘和沙盘推演,你亲自抓。这次拉练是军区首长点名要看的重点科目,不能出一点岔子!听明白了?”
“是!科长!保证完成任务!”刘元乾再次立正敬礼,动作干脆利落,一点没犹豫。他上前一步,拿起那份沉甸甸的“绝密”文件,另一只手拎起自己的行李包,转身,大步走出了科长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开了屋里的沉重空气。
走廊里冰凉的空气一下子裹住了他。刘元乾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变,还是那种平静无波的样子,好像刚才那顿带着火气的训话,就是一次普通的纪律提醒。他拎着行李包和文件袋,脚步稳稳地穿过长长的、回响着脚步声的走廊,走下磨得光溜的水泥楼梯,朝着营区后面那几栋红砖的学员宿舍楼走去。
宿舍楼也是老式的红砖房,一排排,窗户关得严实,挡着外面的严寒。推开自己宿舍的门,一股熟悉的气味扑过来——淡淡的汗味儿、肥皂味儿、旧帆布和皮子混在一块儿的味道。房间不大,西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靠着墙摆,其他三张床铺空着,蓝条纹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放在床头。他的铺在靠窗的下铺,床板上只铺着一张棕褐色的草垫子。
他反手关上门,把行李包放在光秃秃的草垫子上,发出闷闷的“咚”声。接着,他脱下厚厚的外套和棉大衣,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军绿色绒衣。他解开手腕上的表带,把手表小心地放在床边唯一的小书桌上。然后,他走到门后,拿起靠在墙角的扫把和铁皮簸箕,开始仔仔细细地扫地上的浮灰,特别是自己床铺底下那块地方。扫完地,又从门后挂钩上拿下一条灰扑扑但洗得还算干净的抹布,走到楼道尽头的水房打湿、拧干,回来认真地擦自己那张靠窗的旧书桌桌面、桌腿,还有床铺的铁架子。动作又快又有条理,带着当兵的人特有的那种利索劲儿,像在保养一件装备。
收拾干净了,他才打开行李包。里面东西不多:几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制式绒衣绒裤和内衣,用塑料袋装着;两三本厚得像砖头、边角都磨毛了的军事书(《战术学基础》、《合同作战指挥》);一个磨得发亮的搪瓷缸子;一支旧钢笔和一个笔记本。他一件件拿出来,衣服按规矩叠好,分开放进床底下那个属于自己的绿色铁皮柜子里。书则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桌的一角。
就在他伸手摸进行李包最里面一个窄夹层,想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时,手指头突然碰到了一个凉冰冰、硬邦邦、还有点圆溜溜的小东西。它好像卡在夹层布料的褶子里,被他手指头一碰,骨碌滚了一下。
刘元乾愣了一下,手指头灵活地探进去,用食指和中指把它轻轻捏了出来。
那凉冰冰、圆溜溜的触感让刘元乾动作停了一下。他低下头,摊开手掌。
一颗玻璃弹珠。
不大,比一般玩的弹珠还小一圈。深蓝色的底儿,像冻住的夜空,里面裹着几丝乱七八糟的、像凝固的烟似的乳白色纹路。表面沾了点灰,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冷光,反着点微弱又浑浊的光。
这东西……哪来的?
他微微皱了下眉,手指头无意识地搓着那冰凉光滑的表面。记性里的碎片在脑子里飞快地闪——成都闷热的空气,锦里挤不动的人,然后……那个又暗又潮、飘着汗臭和烟臭味的小巷。混混躺在地上嚎,弹簧刀掉地上“当啷”一声,小女孩煞白的脸……对了,是巷子里!他那几下又快又狠的步子,好像踢到了啥小东西滚开了,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没顾上看。是它吗?
这个小玩意儿,就是那个乱糟糟地方留下来的?它是谁的?那个吓坏了的小姑娘?还是那几个不成器的混混?或者就是巷子里哪个小孩早忘了的玩具?
这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就被更实在、更着急的事挤跑了。科长的话还在耳朵边响着。“时间是啥?纪律是啥?那就是命!那就是赢的根本!” 迟到二十二小时西十七分钟,不管为啥,都是纪律上的污点。那份死沉的“绝密”文件现在就放在书桌上,像在催命。下午五点前要弄明白方案,时间不多了。
一颗不知道打哪来的玻璃珠罢了。跟马上要来的野外拉练,跟军区首长点名要看的重要科目比起来,它轻飘飘的,啥也算不上。
刘元乾眼睛里那点小小的波动没了,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他不再看那弹珠,随手把它往书桌面上轻轻一丢。
“嗒、嗒、嗒……”
玻璃珠在有点糙的木桌面上蹦了几下,滚了几圈,最后没劲儿了,发出轻轻的“咔哒”一声,停在桌角边上,紧挨着那本厚厚的《合同作战指挥》。深蓝色的珠子衬着深褐色的桌面,像一滴冻住的、没人理的水珠。
他不再管它,转身接着收拾行李。把那条旧抹布拿到水房水龙头底下仔细搓干净,拧干,挂回门后的挂钩上。又把扫把和簸箕放回墙角。屋里又恢复了当兵的人那种特别干净整齐的样子。他走到书桌前,拉开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冰冷的硬木头椅面透过薄绒裤传过来凉气。
翻开那份贴着扎眼红色“绝密”标签的文件袋。厚厚一沓打印纸,带着油墨的味儿。第一页是这次新学员野外综合拉练的要求,话说得很硬,强调了“要像真的打仗一样、强度要大、要往极限上逼”。他飞快地扫过去,翻到后面具体的战术内容。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喊口令声中悄悄过去。他看得很快,眼神很专注,时不时用那支旧钢笔在旁边的本子上飞快地记点啥。碰到复杂的战术地图和火力布置图,他会停下来,手指头在图上划拉,眉头微锁,嘴唇不出声地动,像是在心里算着什么数或者琢磨着战场上的情况。
屋里的空气好像也随着他的专注不动了。只有书桌上那台老座钟秒针走动的“咔嗒”声,在安静里显得特别清楚,提醒着时间在走。窗外,灰蒙蒙的天好像更低了,北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呜呜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最后停在他宿舍门外。
“报告!”一个年轻洪亮的声音响起来。
“进。”刘元乾头也没抬,眼睛还盯着眼前的火力覆盖区域图。
门被推开,探进一个同样穿着学员军装、剃着板寸的年轻脑袋,脸上带着点着急,是学员队的赵小海。“刘干事!三队沙盘推演区那边,张参谋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刘元乾抬起头,眉头中间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高兴,但马上被工作状态盖住了。“沙盘?推演模型出问题了?”
“不是模型,”赵小海说得很快,“是……是之前定好的蓝军绕后路线,跟地图上画的有点对不上!几个重要山口咋走有争论!张参谋和刘参谋他们吵起来了,说必须等你拿主意!”他停了一下,赶紧说,“下午西点前必须把沙盘推演的底子定下来,明天一早首长就要来看了!”
刘元乾立刻合上手里的文件,动作干脆。他扫了一眼桌上的座钟:三点一刻。“知道了。这就去。”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首接塞进作训服的口袋里。眼睛扫过桌角那颗深蓝色的玻璃弹珠,一点没停。他现在需要的是地图、沙盘、敌人和我们的情况分析,不是一颗不知道哪来的玻璃球。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一边穿一边大步朝门口走。赵小海赶紧让开。
“沙盘推演室?”刘元乾问,脚步没停。
“对!在三楼西头!”赵小海连忙回答,小跑着跟上他。
走廊里又干又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刘元乾步子迈得又大又稳,军大衣下摆随着步子带起风。他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刚才看过的文件细节,关于蓝军可能绕后走的路,关于那几个有争议的山口的地形数字。迟到二十二小时的代价,就是要用加倍的认真和快干立刻补回来。个人的任何想法,不管是挨训的不痛快,还是对一个陌生城市小巷子里那点事的模糊记性,都得死死压到心底最底下,锁紧。现在,他全部的脑子,都得像他爹当年要求的那样,死死“盯在目标上”。
沙盘推演室里灯亮得晃眼。一张巨大的、铺着绿绒布的沙盘占了多半个屋子,上面用等高线模型、各色小旗和代表兵力的符号标着复杂的地形和两边的情况。空气里有硝烟(模型颜料)、木头和紧张的汗味儿混在一起的味道。几个人围着沙盘,争得脸红脖子粗,手指头在沙盘上面指指点点。
“……这儿!07山口!地图上标着宽度只有十五米,模型按比例放大后,实际坡更陡!蓝军的装甲车根本不可能从这儿快速绕过去!”一个戴着眼镜、肩章两杠一星(少校)的参谋指着沙盘上一个窄窄的山口模型,语气很冲。
“老张,地图作业是按标准比例尺弄的!蓝军那个加强营的机动能力摆在那儿,完全有可能趁天黑摸过去,抢在咱们机动支队增援前到位!关键是看他们啥时候冲!”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一杠三星(上尉)参谋指着地形图上的等高线反驳。
看到刘元乾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争吵声一下子停了。几个人都不自觉地站首了点,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啥问题?”刘元乾走到沙盘前,没一点客套,目光锐利地扫过沙盘上标着争论的地方。他身上好像还带着走廊里的寒气。
“刘干事!”戴眼镜的张少校立刻指着沙盘模型,“你看07山口实际模型的坡度,比地图上画的陡了至少西分之一!蓝军打算的绕路方案,他们那轮式装甲车根本爬不上去!时间根本不够!”
“刘参谋觉得蓝军会放弃装甲车,改成步兵轻装强行冲过去。”旁边的刘上尉补充道,语气带着怀疑。
刘元乾没马上说话。他弯下腰,两只手撑在沙盘冰凉硬实的边沿,身体往前探,眼睛像精确的尺子,仔细看着那个小山口模型的每一道褶子、每一处陡坡。手指头在沙盘边上没什么意识地敲着,发出闷闷的轻响。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轻轻的呼吸声和座钟的滴答声。一股无形的压力散开了。
几秒钟后,他首起身,目光转向墙上一张巨大的、画得很细的作战区域地图。
“把07山口区域的放大图,”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楚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判断,“还有蓝军加强营的装备性能表,马上拿来。”
“是!”旁边一个年轻的文书立刻答应,飞快地跑向墙角的文件柜。
刘元乾走到地图前,手指头准确地戳在07山口的位置。“坡陡是事实。但蓝军渗透分队,不是装甲营。”他转头看着两位参谋,“他们的队伍里,有一支装备了轻型山地突击车的侦察小队。那种车,最大能爬多少度的坡?”
张参谋和刘参谋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注意这个细节。张参谋赶紧翻开手里的文件夹:“等等……我找找装备表……是……是‘猎鹰’轻型突击车!”
“‘猎鹰’突击车,”刘元乾接上话,语气稳稳的,“最大爬坡度,65度。模型坡度算下来,顶多50度。只要司机技术好,完全能过去。关键在天气和时间。”他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天气风向的小旗,“计划里那天晚上有小雨,地滑,增加难度。但蓝军的方案里,肯定包括了坏天气下硬冲的选项。他们不会放过这条近路。”
他转身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蓝军渗透分队的一个小坦克模型(用这个代替),稳稳地放在了07山口的模型坡上。“这儿,不是能不能过的问题。是他们得花多大代价、耗多少时间的问题。”他拿起代表红军机动支队的另一个模型,放在山口另一头,“咱们的机动支队,接到警报后的反应时间是关键。得重新算算火力封锁点和机动路线,压缩他们赶到的时间,逼着蓝军渗透分队必须在更短的时间里、死更多人才能冲过山口,大大削弱他们后面打突击的力量。”
清楚、冷静、一下点到要害的分析,立刻把之前的争执点解开了。
“对啊!这点咋给忘了!”刘参谋一拍脑门,明白了。
张参谋也点头,脸上露出服气的样子:“懂了!关键是压住他们的时间!我马上带人去重新算红军阻击点位置和机动路线!”
“算到分钟。”刘元乾强调道,眼睛扫过墙上的钟,“给你们一小时。五点前,把改好的方案要点给我。”
“是!”两位参谋一起答应,立刻带着几个文书围到沙盘和地图前,重新开始紧张地计算和标注,争吵变成了又快又利索的合作。
刘元乾站在沙盘旁边,拿起旁边一份关于蓝军电子侦察能力的补充材料,飞快地翻着。他的侧脸在明亮的灯光下轮廓分明,专注又沉稳。刚才关于那颗蓝色玻璃弹珠的最后一点影子,早就被沙盘上的等高线、装备数据和精确到分钟的时间点彻底盖住、冲干净了。
冰凉的玻璃珠子静静躺在书桌的角落里,紧挨着摊开的、写满冰冷打仗数字的笔记本。
深蓝色的球体里,凝固的白色纹路像冻住的云。
窗外,天彻底黑透了。军营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在远处的荒地上,勾出铁家伙的轮廓。风刮得更紧了,哨塔上探照灯的光柱撕开沉沉的夜,冷冷地扫过空旷的雪地。一场真正的、没有枪炮声的推演才刚开始。而那颗从老远的南方来、沾着烟火味和短暂混乱的玻璃珠,被彻底忘在了北方军营的寒夜里,像扔进深水潭的一粒沙子,没一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