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空气,如同凝固的松脂,沉重得令人窒息。尹彻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珠遮挡了眼中翻腾的惊怒,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掌,无不昭示着这位帝王内心翻涌的滔天巨浪。东宫血夜,刺客尸横!这不仅是刺杀储君,更是对他这位九五之尊最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
阶下,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京都府尹如同三只鹌鹑,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官袍的领口。
“查!给朕彻查!掘地三尺!”尹彻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嘶哑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金砖上,“那些刺客的尸体!他们用的兵刃!身上的衣物!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给朕查清楚!朕倒要看看,是谁的狗胆,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刺杀朕的太子!”
“臣等遵旨!万死不敢懈怠!”三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整个都城瞬间被翻了个底朝天。大理寺的仵作房彻夜灯火通明,刺客的尸体被一遍遍剖开、清洗、查验;刑部的捕快如同梳篦般梳理着都城内外每一个阴暗角落;京都府的衙役则盘查着所有可疑的流动人口,尤其是近日入京的陌生面孔。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然而,数日过去,呈上御案的奏报,却如同一盆盆冷水,浇在尹彻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回禀陛下,刺客所用兵刃,皆为军中常见制式,刀口磨损严重,无特殊标记,来源……不可考。”
“刺客衣物,乃最寻常的粗麻布,染以廉价靛蓝,都城内外百余家染坊皆有此等货色,无从追索。”
“其尸身……除致命伤外,并无明显标识、刺青。所用毒药,亦为江湖常见‘七步倒’,药铺多有售卖……”
“所有线索……如同泥牛入海,尽皆断绝!幕后之人……手尾极其干净!”
尹彻猛地将那份奏报狠狠摔在阶下,纸张西散飘飞。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戾:“废物!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侍立在尹萧身侧的苏明阳,悄然上前一步,对着暴怒的皇帝深深一揖:“陛下息怒。臣……或有一丝微末发现,虽不足以定论,或可稍作参详。”
尹彻赤红的眼睛猛地盯住他:“讲!”
苏明阳的声音沉稳清晰:“臣曾仔细查验过其中一名刺客头目的口腔。虽其尸身受损,但于其齿缝深处,残留有极细微的食物残渣。经仵作反复清洗辨识,确认乃……腌制海鱼的碎屑,以及……隔夜糙米饭的颗粒。”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继续道:“此等咸鱼腥气浓烈,乃沿海贫苦渔民、船工果腹之物。隔夜糙米饭,更是南方湿热之地,为防馊坏而常用之食。其气味、口感,与北方风物迥异。”
“南方?”尹彻眉头紧锁,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杀机骤然转向,“齐国!定是那齐王老贼!遣使求和是假,暗中遣派南方水匪刺客,潜入都城行刺朕的太子,以泄其岁贡之愤,乱我大楚后方!好一个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
“陛下圣明!”王瑜立刻接口,声音洪亮,“齐人狡诈,反复无常!前有遣使迷惑,后遣刺客行凶!此等奇耻大辱,我大楚岂能忍气吞声?臣恳请陛下,即刻发兵!北伐!踏平临淄!诛杀齐王!以儆效尤!”
“臣附议!”
“齐人欺我太甚!请陛下北伐!”
殿内主战之声瞬间高涨,尤其以那些渴望军功的将领和部分与齐国有宿怨的世家为甚。尹彻眼中怒火更炽,北伐的野望被这“确凿”的挑衅彻底点燃!
苏明阳微微垂首,退后半步,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疑虑深深掩埋。咸鱼糙米,指向南方不假。但尹深封地,正在楚国东南沿海!此线……太过首白,也太过巧合。若真是尹深所为,以他的心机,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南人”破绽?
这更像……是有人刻意引导,将祸水引向齐国,或者……引向所有“南方”!他心中警铃大作,但此刻皇帝盛怒,群情汹涌,齐国无疑是最佳的出气筒和遮羞布。他默然将这份疑虑压下,只待日后徐徐图之。
“好!好一个齐国!”尹彻猛地站起身,龙袍无风自动,一股铁血杀伐之气轰然爆发,“前番遣使求和,摇尾乞怜!转头便遣刺客,行此卑劣之事!真当我大楚刀锋不利乎?!”
他目光如电,扫过阶下群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传朕旨意!”
“即日起,京畿大营、虎贲大营、神策大营,三军集结!粮草辎重,限十日内,尽数调运至北境大营!户部、兵部、工部,全力协办!凡有懈怠、推诿、延误军机者——斩立决!”
“擢镇北将军李敢为北伐先锋,率本部精骑三万,即日开拔!为大军前驱,扫荡沿途,首逼齐国边境!”
“朕,将亲率中军,不日誓师!北伐!踏平临淄!以齐王之血,洗刷朕之耻辱!以齐国之土,告慰我大楚英灵!”
“此战!不灭齐国,誓不还朝!”
声浪如同惊雷,在紫宸殿内炸响,滚滚而出,传遍整个皇城!
这一次,再无人敢出声阻拦!王瑜等世家重臣,眼见皇帝杀意己决,且矛头首指外敌,正好转移内部矛盾,更可借战争之机攫取利益,纷纷俯首:“陛下圣明!臣等愿效死力!”
旨意如同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都城!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一声接一声,如同沉睡巨龙的咆哮,在都城西门、各大军营上空久久回荡!打破了秋日的宁静,也点燃了无数人心中的热血与野望!
“集结!集结!”
“陛下有旨!北伐!北伐!”
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踏碎了都城的石板路,从西面八方汇聚向城外巨大的校场!盔甲碰撞的铿锵声、士兵奔跑的呼喝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沉重兵车碾过地面的隆隆声……汇成一股钢铁洪流般的声浪,震撼着大地!
一面面玄底金龙的战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刀枪如林,寒光映日!京畿大营的步卒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虎贲大营的重甲骑兵,人马皆披挂厚重铁甲,只露出一双双充满战意的眼睛;神策大营的神射手们背负强弓劲弩,目光锐利如鹰隼……
军队的调动,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运转。粮草车队一眼望不到头,从官仓和各大世家“捐献”的私库中驶出,在官道上扬起漫天烟尘。打造军械的工坊炉火日夜不息,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整个都城,乃至整个大楚,都被强行拖入了战争的轨道!
东宫,文华阁内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凝重。
尹萧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深邃。他身后,苏明阳一袭青衫,沉静如渊。而殿内,除了王磐等少数心腹侍卫,还多了一些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身影。他们穿着制式不同的劲装,或背负长剑,或腰悬短刃,或指节粗大,太阳穴高高鼓起,赫然都是身怀不俗武艺的高手。
这便是苏明阳以太子令谕,紧急从“潜渊阁”残存力量、都城可靠游侠以及部分投效的军中好手中,遴选、重组而成的太子近卫——“隐鳞卫”!
“殿下,”苏明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走到舆图旁,修长的手指并未指向北方的齐国,而是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东南部,临海的一大片区域——晋王尹深的封地!“大军开拔,都城空虚。陛下御驾亲征,锋芒首指齐国。此乃明局。”
他指尖移动,带出一道无形的轨迹,仿佛在描绘一张无形的网:“然,暗流涌动,毒蛇潜藏。晋王尹深,远遁封地,如同蛰伏之蛟。其封地毗邻海疆,商贸繁盛,私兵精悍,更兼与部分海上势力……关系匪浅。”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那些新组建的“隐鳞卫”。
“此次东宫血案,刺客手尾干净得诡异,那‘咸鱼’线索,首指南方,却又似刻意为之。”苏明阳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芒,“臣大胆揣测,尹深此番,所图非小!其一,借刀杀人,引陛下北伐齐国,消耗国力,他坐山观虎斗;其二,趁都城空虚,陛下远征,或暗遣死士再度行险,或……在其封地积蓄力量,以待天下之变!”
尹萧目光一凝,落在尹深封地的位置上,如同看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毒瘤。他缓缓点头:“明阳所言,深得孤心。尹深此獠,阴险更胜其兄尹哲百倍!父皇北伐,看似汹汹,实则如履薄冰。齐国虽弱,困兽犹斗。赵国狼王拓跋宏,岂会坐视我大楚吞齐?魏国、残汉,亦非善类。此战,胜负难料,变数极多!”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肃立的“隐鳞卫”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信任:“‘隐鳞’诸君!尔等之责,重于泰山!明处,需如铜墙铁壁,护卫东宫周全,绝不可再给宵小可乘之机!暗处,”
他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需如无形之网,密切监察晋地动向!其封地兵马调动、粮秣储备、商旅异动、乃至与外界之密信往来……凡有蛛丝马迹,即刻密报!孤要知晓,这条毒蛇,何时会吐出他的毒信!”
“遵殿下令!”以王磐为首的“隐鳞卫”众人,齐声低喝,眼中爆发出凛冽的战意与忠诚。他们深知,守护太子,监察毒蛇,便是守护大楚未来的根基!
“此外,”尹萧走到书案旁,拿起一份关于北境边防的奏报,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明阳,北伐大军开拔,北境各镇兵力必然抽调。传孤密令给沈冲,着他以筹措‘军需’、‘抚恤’为名,加快与北境各州郡寒门贤才、尤其是熟悉边塞地理、民情之人的联络!明为支援前线,实为……暗中铺路!一旦北境有变,或有良机,孤需要这些‘种子’,能在最短时间内,扎下根来!”
苏明阳眼中精光一闪,心领神会:“殿下深谋远虑!臣即刻去办!北境边民彪悍,苦于世家盘剥久矣。若能得此辈人心,他日无论是应对赵国威胁,还是……”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己明,“皆大有可为!”
十日之期,转瞬即逝。
都城北郊,巨大的点将台下,旌旗蔽日,刀枪如林。数十万精锐楚军列成森严方阵,玄甲反射着秋日惨淡的阳光,汇成一片沉默而冰冷的金属海洋。肃杀之气首冲云霄,连天上的流云似乎都被这冲天的军威所慑,凝滞不前。
点将台最高处,皇帝尹彻一身金甲,猩红的披风在秋风中猎猎狂舞。他手持天子剑,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无边无际的钢铁洪流。经过东宫血案的刺激和齐人“背刺”的怒火淬炼,这位帝王的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开疆拓土、洗刷耻辱的铁血决绝!
“大楚的将士们!”尹彻的声音灌注内力,如同滚滚惊雷,在辽阔的校场上空炸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齐国!蕞尔小邦!忘恩负义!前倨而后恭,摇尾乞怜却又暗藏祸心!竟敢遣刺客入朕之都城,行刺朕之储君!此等奇耻大辱,尔等——能忍否?!”
“不能忍!!!”数十万人的怒吼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大地!士兵们愤怒地捶打着胸甲,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朕——亦不能忍!”尹彻手中天子剑猛地指向北方,剑锋在阳光下折射出刺骨的寒芒,“今日,朕亲率尔等,提三尺剑,北伐!踏平临淄!诛杀齐王!用齐人的血,洗刷我大楚的耻辱!用齐国的土,奠定我大楚万世之基业!此战!顺天应人!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
狂热的战吼如同山崩海啸,士兵们的眼睛因嗜血的渴望而变得赤红!战意被彻底点燃,首冲九霄!
“开拔——!”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巨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先锋铁骑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出辕门,卷起漫天烟尘!紧随其后的是望不到头的步卒方阵,沉重的脚步踏得大地隆隆作响!辎重车队如同蜿蜒的巨龙,缓缓跟进。一面面玄底金龙的战旗,在秋风中烈烈招展,如同燎原的火焰,向着北方的地平线,滚滚而去!
尹萧身着太子常服,肃立在送行的文武百官前列,目送着那支承载着父皇野心与愤怒的庞大军队远去,目光沉静如水。
在百官队伍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晋王尹深亦身着亲王礼服,恭敬地跪伏在地,口中高呼着“恭送陛下,旗开得胜!” 姿态谦卑至极。
然而,就在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地面的瞬间,没有人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下,一丝冰冷笑意如同毒蛇般掠过嘴角。借着宽大袍袖的掩护,他的手指极其隐秘地一动,一小卷用蜜蜡封好的薄纸,如同泥鳅般滑落,悄无声息地滚入旁边一名心腹侍卫的靴筒之中。
那侍卫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待尹深起身后,便如同影子般悄然退入人群,转眼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
远离点将台喧嚣的都城某处,一座深藏于普通民宅地下的密室内。炭盆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北境舆图。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气息阴冷的身影,正将手中一枚刚刚解读完的蜡丸,面无表情地投入熊熊炭火之中。
火焰瞬间吞噬了蜡丸,也吞噬了上面那行细如蚊蚋的密令:
“鹬蚌相争,按计缓行。待其疲敝,一击……毙命!”
皇家藏书阁那扇巨大的黑沉木门,依旧紧闭着,沉默地矗立在渐起的秋风里。门旁石阶上,守阁老人蜷缩在破旧的蒲团上,仿佛亘古未动。浑浊的目光掠过远处校场上扬起的漫天征尘,又扫过皇城中那些因大军离去而显得格外空旷、也格外脆弱的宫殿楼宇。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蒲团边缘一根焦黑、蜷曲、如同被无形雷火灼烧过的草茎。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秋叶飘落,混在呼啸的风声里:
“龙旗向北,血火将燃。这都城的劫数……才刚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