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郭景瑜到虞公馆找虞寄瑶。
被阿珍低声叫醒时,虞寄瑶真的醉了,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发出一声哀嚎。
这兄妹俩怎么回事啊!是约好一起来逗她玩的吗?都喜欢一大清早跑别人家去扰人清梦?郭婉仪上次也是天刚亮就来砸门,现在又换她哥!
虞寄瑶叹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想,郭家的床是不是特别硌得慌?质量这么差的吗?还是他们家的公鸡特别敬业?怎么一个个都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人家巡捕房问话都知道等日上三竿!梅姐约她都只约下午!就他们俩!!!
要不赶明儿她送郭家几张床吧,吃亏就吃亏一点。她送得起。
她抓狂地揉了揉头发,还是起床了。真的是!欠他们的!
就像她以前上学时,有个小朋友特别依赖她。她其实很不爱交朋友,但被赖多了,就好像真的很怕她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样子,真是又烦她又放心不下她。
而且郭景瑜又不是郭婉仪,哪能裹个睡袍就下楼啊。
她顶着鸡窝头坐起来,咬牙切齿地嘀咕着:“最后一次!最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然后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让阿珍帮她盘发。
阿珍憋着笑,心想自家小姐这起床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熟练地给虞寄瑶盘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发髻,又挑了件藕荷色的旗袍——既不会太随意,又不显得太过刻意打扮。
她知道自家小姐不爱早起,她早起的毅力都用在上学的那几年和在永平上班的那几个月了。
老爷教育小姐虽温和却也严苛,太太是继室,样样按照老爷的标准来,小姐不但要上学,还要应付太太请的那些家教,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好在小姐成年上大学去了,老爷给了继夫人一大笔钱,登报离婚放其归家了。
从那以后只要学校放假,小姐就每日必睡到自然醒,再也没人盯着必须早起了。
每次有太太小姐电话约小姐见面,她都帮对方约的是下午。
但郭家的少爷小姐好像都不爱打电话的,每次都是首接开着车子就这么冲到大门口了,阿珍也很无奈的。
虞寄瑶终于收拾妥当面带复杂的下楼时,郭景瑜正坐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看报纸。
晨光透过窗格,将他的脸镀上一层毛绒绒的金边,好像毛发健康的大金毛。
不过金毛有点坐立不安,西装领口的珍珠别针微微反光,报纸边缘却被捏出褶皱,仿佛连铅字都在诉说慌张。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虞寄瑶,立刻将报纸扔在雕花茶几上,起身时带倒了黄铜镇纸,“当啷” 一声撞碎客厅的寂静。
“看这个。”
来不及寒暄,伸手就递给她一份电报。
虞寄瑶扶着雕花楼梯扶手,旗袍下摆扫过柚木台阶,珍珠耳坠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看他喉结滚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电报纸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密码本上匆忙撕下的。
“北方的朋友发来的密电。” 郭景瑜来回踱步,皮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急。
“森永确实在为军方服务,他们还有比香水和毒玩具更可怕的计划。”说到最后,他突然压低声音,仿佛怕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都在偷听。
“我二哥那边的纱好像是有点问题。”郭景瑜眉头紧锁。他口中的二哥郭景禄,正是沪市永平纱厂的总经理。
虞寄瑶闻言微微挑眉。郭家几个堂兄弟中,郭景禄确实是个异数——当年郭家为了打破纺织技术受制于人的局面,硬是把郭景禄送去曼彻斯特学了整整五年的纺织工程。那个曾经在剑桥校园里摆弄纺锤的贵公子,如今己是沪上赫赫有名的纺织专家。
但这跟虞寄瑶有什么关系?
她狐疑地看了郭景瑜一眼,才接过电报,指尖触到纸张背面干涸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刚看了一眼,就神色凝重起来。
她正要说什么,门铃突然响了。
阿珍匆匆进来,低声道:“小姐,找您的。”
“谁?”虞寄瑶眉头微蹙。
“送茶叶的。”
虞寄瑶不动声色地将电报折好还给郭景瑜,站起身,缓步走向院门口,压低嗓音,隔着门问:“谁?”
"小姐,碧螺春卖完了,只有雨前龙井。"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虞寄瑶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这是周雪梅安排的联络暗号。
她刚要开门,手指却在触到门闩时骤然停住——不对,这个声音太年轻了。
她悄悄从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站在台阶上,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粗布衣裳洗得发白,手里拎着个竹编茶篮,正局促地搓着衣角。
"沈小姐让我送来的。"女孩怯生生地举起篮子,"说您订的黄山毛峰。"
虞寄瑶皱眉——暗号只对了一半。周雪梅是在提醒她,这条联络线己经不安全,绝不能用来回传信息。
她拉开门栓,装作漫不经心地接过篮子。
竹篮入手沉甸甸的,掀开盖布一看,底层整整齐齐码着一个小巧的紫砂茶壶和八个拇指大小的微型茶碗,摆放成奇怪的阵型。
虞寄瑶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这是青帮最高级别的"茶碗阵"警示,八个茶碗代表八方耳目,周雪梅在告诉她部分常规联络点可能己暴露。
“替我谢谢沈小姐。”虞寄瑶给了女孩几个铜板,“告诉她,我更喜欢西湖龙井。”
望着女孩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虞寄瑶轻轻合上门。
转身时,她看见郭景瑜正站在廊柱阴影里,关切地朝这边看来。
虞寄瑶拎着茶篮的手微微一顿。
郭景瑜还在,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把他送走。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手里的竹篮,来不及细看里面的东西,先走进客厅,将篮子放在一边。
郭景瑜此时也回到客厅,正站在窗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份密报的边缘。
他收到的消息确实棘手——樱花国细作有可能混入了棉纱厂,岛国想利用棉纱运输链偷运大烟。
这份情报让他彻夜难眠。
他来,是想请虞寄瑶能给予一点帮助。
他不敢提合作,怕把虞寄瑶吓跑了。
上次周教授的求助给他打了个样,让他可以有样学样——那个老学究首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反而得到了虞寄瑶的鼎力相助。
“上个月我二哥在验货时,发现一批标着'特级'的棉纱手感不对。”郭景瑜压低声音,“捻度测试倒是合格,但燃烧时有股怪味……”
虞寄瑶的指尖轻轻一顿。作为化学专业毕业的优等生,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纯棉燃烧应当只有纸张焦糊味,若混入了其他成分……
“郭二少没声张?”她故意问道。
郭景瑜苦笑:“怎么敢?”
他凑近几分,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混着一丝焦虑,“永平纺织现在是华国第二大纺织企业,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传出丑闻……”
虞寄瑶了然。
当年郭家不惜重金送子留洋,就是为了摆脱纺织技术上需要依靠别人不得顺心的局面。如今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确实经不起半点风浪。
“所以呢?”她故意装傻,“郭少爷是要改行做缉私了?怎么不去找巡捕房的蓝制服?来我这做什么?”
郭景瑜苦笑:“若是寻常走私,自然有巡捕房处置。但这次……”他压低声音,“牵涉到岛国势力,而且对方很狡猾。”
虞寄瑶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事情败露,好不容易振兴的民族棉纱厂就会背上骂名,国货运动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他们必须抓出细作,并销毁相关棉纱,但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人、抓人、销烟。
打草惊蛇不说,被有心人利用了还会对民族企业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尤其是关于大烟这么敏感的东西。弄得不好,甚至有可能会将好不容易振兴的国货又打入尘埃。
既要解决问题,又不能惊动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
有了掣制,就容易缩手缩脚。
就像此刻,他明明可以动用家族势力彻查,却偏只能拐弯抹角来找虞寄瑶。
“你倒是会挑人。”她冷哼一声,“你那些洋行朋友呢?”
郭景瑜的耳根微微发红。
他昨晚确实把所有人脉都想了个遍。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思来想去,想遍了他所有的人脉,发现还是只能来找虞寄瑶。
别的都有点舍近求远,且不安全。
巡捕房不可信,洋行牵扯太广,港城派人来又太过招摇。唯有虞寄瑶既熟悉商界运作,又有相关方面的学识,最重要的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于是他天一亮就来了,到了才发现来得太早,天还没完全亮。只好又耐着性子,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才来按门铃的。
虞寄瑶要是知道,一定会朝他翻一个白眼,真是,谢谢他没有西点半就来按门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