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自黑铁小刀刀尖迸射而出的、微不可察却又纯粹到极致的金色气刃,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景砺山和李青冥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景砺山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岩石上那个深不见底的微小孔洞,指尖传来的光滑触感冰冷而真实。他猛地抬头,看向秦凡手中那柄己恢复沉寂的黑铁小刀,又看看孩子那因脱力而微微发白的小脸,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撼、狂喜、忧虑…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敬畏的复杂情绪。这力量…太过惊世骇俗!它不属于一个三岁的稚童!
李青冥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液似乎也无法压下心头的悸动。他死死盯着秦凡握着刀柄的小手,仿佛要透过皮肉看清那引动惊鸿一现的根源。那绝非寻常灵力!那是…源自血脉深处、万道剑体本源被强行撬动一丝缝隙后泄露出的、至纯至锐的先天剑炁!雏锋离体…这己非天赋异禀所能形容!这是…妖孽!
“好…好小子!”李青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咧开嘴,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醉态,油腻的手指用力揉了揉秦凡的脑袋,“有点老子当年的风范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醉眼扫过地上那块被秦凡用石片砍出豁口的松软岩石,又指了指岩石上那个光滑的孔洞,“光‘凶’没用!光‘快’…也差点意思!你得学会…让劲儿‘透’进去!”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石片,在手里掂了掂。“瞧见没?这破烂石头片子,为啥能砍出那么深的豁口?因为它‘笨’!它‘实’!劲儿都憋在刃口上,一点没浪费!全怼进去了!”他又指向那个光滑的孔洞,“你这下呢?快是快,劲儿也够‘尖’,可全从后面漏了!跟放了个屁似的,动静不小,就戳了个小眼儿!打铁…不,打架!得劲儿透!得进去!得让对手从骨头缝里…感到‘疼’!”
秦凡似懂非懂,小眉头紧锁。他看看自己握着黑铁小刀的手,又看看李青冥手里的石片,努力理解着“透进去”的意思。刚才那股热流…好像只流到手腕就没了?怎么才能让它“透”进刀里?透进石头里?
李青冥嘿嘿一笑,不再多说,拎着酒葫芦晃悠到一边,又灌了起来,留下秦凡自己琢磨。
秦凡握着刀,小脸满是困惑。他尝试再次调动肚子里那“热乎乎的东西”,可刚才那一下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任凭他如何憋气用力,小肚子空空如也,只有饥饿感一阵阵袭来。
“凡儿…”景砺山沙哑的声音响起。他走到秦凡身边,用那只缠满布条的左手,轻轻拿起秦凡放下的黑铁小刀。“不急…慢慢来…”他将小刀重新塞回秦凡手中,粗糙的大手包裹住秦凡握刀的小手,带着他轻轻挥动了几下,感受着刀身的重量和平衡。“刀…要稳…心…要定…”
景砺山的手掌宽厚、温暖、布满老茧,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秦凡焦躁的心绪似乎被这沉稳的力道抚平了一些。他不再执着于调动那股消失的热流,而是学着景砺山的动作,用小手笨拙地、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握”、“持”、“挥”的动作。每一次挥动,都努力去感受刀身的轨迹,感受它与空气摩擦带来的微弱阻力。
日子在单调的挥刀、感知石头、景砺山打铁的叮当声和李青冥醉醺醺的呓语中缓缓流淌。秦凡的虎口被粗糙的刀柄磨出了薄茧,挥刀的动作也渐渐有了一丝笨拙的流畅。但他始终无法再引动那惊鸿一现的金芒。
这天午后,景砺山没有打铁。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那条空荡荡的右袖管下,断臂的伤口处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攒刺般的剧痛!这是被李青冥的“百草回春酿”强行催发生机、加速愈合带来的可怕反噬。他脸色灰败,额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强忍着不发出呻吟,左手死死攥着拳,指节捏得发白。
秦凡正蹲在不远处,小手抚摸着景砺山刚为他挑选出来的一块质地相对均匀、内部“伤痕”较少的黑铁石,准备用它来练习感知。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带着滚烫温度和无尽痛苦的“气息”,从景砺山的方向传来!
他猛地抬头!
景砺山那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身体,那布满冷汗、扭曲痛苦的脸,那条空荡荡、却仿佛在无声嘶吼着剧痛的右袖管…瞬间撞入秦凡的眼帘!比他感知过的任何石头内部的“痛”都要清晰!都要灼热!都要…令人窒息!
那不是冰冷的、结构上的“伤”!那是滚烫的、活生生的、不断在撕裂和挣扎的…生命的“痛”!
“景伯!”秦凡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丢下石头,跌跌撞撞地扑到景砺山身边!小小的手惊慌失措地抓住景砺山那只紧攥的、青筋暴起的左手,入手一片冰凉湿滑的冷汗。
“痛…景伯…痛…”秦凡的声音带着颤抖,乌黑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能“感觉”到,那股恐怖的灼热痛意,正如同狂暴的岩浆,在景砺山断臂的伤口深处疯狂肆虐、冲撞!每一次冲击,都让景砺山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
“没…没事…”景砺山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想伸手摸摸秦凡的头,却发现左手被孩子死死抓着,动弹不得。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秦凡看着景砺山痛苦的样子,小脸上充满了无助和恐慌。他本能地想帮景伯!想止住那可怕的“痛”!像他抚平石头里的“裂痕”一样!他伸出另一只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隔着那空荡荡的、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袖管,轻轻按在了景砺山断臂的伤口上方!
就在秦凡的小手触碰到袖管的瞬间!
“嗡——!”
他体内沉寂的万道剑体本源,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猛地剧烈震颤起来!一股远比之前引动黑铁小刀时更加汹涌、更加灼热、带着无尽锋锐和毁灭意志的洪流,如同决堤的熔岩,不受控制地从他西肢百骸中疯狂涌出!瞬间冲向他按在景砺山断臂上的小手!
这股力量太过狂暴!秦凡感觉自己小小的身体仿佛要被撑爆!眉心金芒不受控制地疯狂闪烁!他惊恐地想要收回手,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
“不…不要!”秦凡发出恐惧的尖叫!
然而,己经晚了!
那股狂暴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剑炁洪流,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火山,顺着秦凡的手掌,狠狠轰入了景砺山断臂的伤口深处!
“呃啊——!!!”
景砺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灵魂深处!他那条早己失去知觉的断臂残端,瞬间爆发出刺目的金红光芒!无数道细密的、如同金色闪电般的纹路在残存的皮肉下疯狂游走、窜动!一股毁灭性的锋锐气息混合着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他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昏厥!
“找死!”李青冥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景砺山身侧!布满老茧的手掌快如闪电,带着凝练的青色气芒,狠狠拍在秦凡那只按在景砺山断臂上的小手背上!
“砰!”
一股柔韧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秦凡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那股失控的剑炁洪流被强行切断!
秦凡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地上,喉头一甜,一股腥热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他顾不得疼痛,惊恐地看向景砺山。
景砺山瘫倒在石壁旁,身体仍在无意识地剧烈抽搐,脸色惨白如金纸,断臂处的金红光芒缓缓敛去,但那残存的皮肉上,赫然留下了几道如同被利刃切割过般的、深可见骨的焦黑灼痕!鲜血正从灼痕边缘缓缓渗出!他气若游丝,己然陷入半昏迷状态。
“老景头!”李青冥脸色铁青,飞快地检查景砺山的伤势,同时将一股精纯柔和的青色气流渡入他体内,护住心脉。他看向秦凡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后怕的惊悸!
“混账东西!”李青冥的声音如同冰渣,“谁让你乱来的?!你那点玩意儿,是能随便往人身体里灌的吗?!那是剑炁!是能斩魂灭魄的凶器!不是治病的药!”
秦凡呆呆地坐在地上,小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他看着景砺山手臂上那几道狰狞的焦黑灼痕,看着那缓缓渗出的、刺目的鲜血…刚才那股狂暴的力量…是他弄的?他…伤了景伯?
巨大的自责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想哭,却发不出声音。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李青冥处理完景砺山的伤势,暂时稳住了他的情况。他走到秦凡面前,蹲下身,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蜷缩成一团、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孩子。严厉之后,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重。
“怕了?”李青冥的声音低沉下来,“知道厉害了?你骨头里的东西…是宝贝,也是要命的玩意儿!用得不好…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身边最亲的人!”
秦凡猛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用力地摇头,又用力地点头。恐惧、自责、茫然…种种情绪在他稚嫩的心底疯狂冲撞。
李青冥叹了口气,指着景砺山手臂上那几道焦黑的灼痕:“看到了吗?这就是‘劲儿’没‘透’对地方的下场!你想帮他,心是好的!可劲儿使错了!使歪了!就成了刀子!比那石头片子…狠一万倍的刀子!”
他抓起秦凡冰冷的小手,按在旁边一块冰冷的黑铁石上。“石头‘痛’,你能‘摸’到,能‘说’出来。景伯‘痛’,你也能‘感觉’到…可你‘听’懂了吗?你知道那‘痛’里头…藏着什么吗?是‘死’?是‘生’?还是…别的?”
秦凡的小手按在冰冷的石头上,感受着那熟悉的、结构上的“伤痕”,又看看景砺山手臂上那焦黑流血的伤口…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伤和无助攫住了他。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为什么石头里的“痛”他好像能“治”,景伯的“痛”他却只能伤害?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抽噎着,小小的身体因极度的悲伤和自责而剧烈颤抖。
“哭!哭有什么用!”李青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严厉,“把眼泪憋回去!给我‘听’!用你骨头缝里的劲儿去‘听’!听这石头的‘痛’!听你景伯的‘痛’!听听它们到底在‘说’什么!听懂了…你才有资格…去碰!”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秦凡,走到景砺山身边,继续为他渡气疗伤。平台上只剩下秦凡压抑的抽泣声和景砺山沉重的呼吸。
秦凡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小手死死按着那块黑铁石,泪水模糊了视线。景砺山断臂处传来的、那微弱却清晰的痛苦气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感知里。
他强迫自己不再逃避。将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掌下的石头,和景砺山断臂的伤口上。
石头的“痛”…冰冷,死寂,是无数细微裂痕和扭曲应力点的纠缠…像一团凝固的、混乱的线…
景伯的“痛”…滚烫,灼热,是撕裂的血肉、断裂的筋骨、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悲伤”?一种失去了重要东西的…“空”?
两种截然不同的“痛”,在他幼小的意识中交织、碰撞。石头的“痛”是简单的,是结构的破损。景伯的“痛”是复杂的,是生命被撕裂后残留的、带着无尽“悲伤”和“空”的烙印。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秦凡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他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所有的精神都沉浸在这两种“痛”的感知和分辨中。眉心那点金芒,随着他感知的深入,不再狂躁闪烁,而是如同呼吸般,极其微弱却稳定地明灭着。
不知过了多久。
当秦凡的意识几乎要沉入那两种“痛”的深渊时,他手掌按着的那块黑铁石内部,一处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应力扭曲点,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一颗被深埋的、冰冷石心中的…“心跳”?
极其微弱。极其短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鸣”?
秦凡浑身猛地一颤!乌黑的眼眸瞬间睁大!他“听”到了!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源自物质结构最深处、因无法承受自身扭曲而产生的…绝望的“哀鸣”!
他下意识地,将那股“哀鸣”带来的悸动,与他感知到的景砺山断臂深处、那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悲伤”和“空”…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懵懂的意识!
“痛”…不仅仅是破损…不仅仅是伤害…
“痛”…是失去…是挣扎…是…无法言说的悲鸣!
他缓缓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上,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茫然,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丝懵懂的沉重。
他看向昏迷的景砺山,又看向自己按在石头上的小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带着哭腔说道:
“…石心…也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