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砺山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平台边缘回荡,每一次都狠狠撞在秦凡的心口。他小小的身体被李青冥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景伯在剑意风暴的余波中挣扎,断臂处新生的暗金气流如同在滚烫刀尖上跳舞的幼蛇,每一次蜿蜒都伴随着血肉的撕裂和景砺山灵魂的颤栗。
毁灭与新生的搏杀持续了不知多久。当李青冥终于撤回引导剑意“气锤”的手指时,景砺山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瘫倒在冰冷的石地上,浑身被冷汗和血水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只剩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但他那条暴露在外的断臂残端,涂抹的药泥己彻底融入血肉,焦黑灼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覆盖着新生肉芽的光滑皮肤。更奇异的是,残存的皮肉之下,那几道暗金色的光点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淬火后的星辰,更加凝练、稳定地微微闪烁着,一丝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暗金气流,如同新开辟的溪流,极其缓慢地在残存的经脉废墟中艰难流淌着。
成了!
李青冥长长吁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显然这番操作对他消耗极大。他抹了把脸,看向瘫倒的景砺山,眼中带着一丝疲惫的欣慰:“老景头…命够硬!这条新路…算是给你…砸出个缝了!以后…就看你自个儿…能不能把它走通了!”
景砺山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中残留着剧痛后的恍惚,却也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点了点头。
李青冥不再看他,转身走到依旧僵立原地的秦凡面前。小家伙小脸煞白,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还残留着刚才那惨烈景象带来的惊悸,身体仍在微微发抖。
“吓傻了?”李青冥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秦凡的脑袋,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揉个趔趄,也瞬间驱散了几分凝重的气氛,“瞧你那点出息!你景伯是属乌龟的!命硬得很!死不了!”
秦凡被揉得晕头转向,小脸上的惊悸也被冲淡了些许。他看向地上疲惫不堪却气息平稳下来的景砺山,又看看李青冥那张胡子拉碴、带着几分戏谑的脸,紧绷的小心脏终于缓缓落回实处。
“记住刚才看到的没?”李青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你景伯…在用命给你上课!路断了…就自己砸一条出来!骨头碎了…就自己长!天塌下来…也得用脑袋顶住!哭哭啼啼…顶个屁用!”
秦凡似懂非懂,但景砺山那磐石般的不屈意志,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心底。他用力地点点头,小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
“这才像话!”李青冥满意地咧嘴一笑,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醉态,随手将空了大半的酒葫芦丢给秦凡,“去!给老子到那边山壁下,找找有没有渗出来的泉水!嗓子都冒烟了!”
秦凡抱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酒葫芦,踉跄了一下,乖乖地朝着李青冥指的方向,平台靠里侧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相对的黑色岩壁走去。
景砺山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平稳。李青冥靠在巨石上,闭目调息。平台上只剩下秦凡小脚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
秦凡走到岩壁下,拨开潮湿的藤蔓。岩壁底部果然有一道细微的缝隙,清凉的山泉水正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出,在下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水洼。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葫芦口对准水洼,耐心地接水。水滴落在葫芦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就在他专注接水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水洼旁边,一块半埋在湿泥里的黑色石头。
那石头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通体黝黑,形状却异常奇特——并非棱角分明,反而带着一种流畅的、如同柳叶般的自然弧度!一端,另一端则天然收束,形成一道极其锋锐、闪烁着幽冷寒光的薄刃!整块石头浑然天成,仿佛一柄被岁月打磨了亿万年的天然石匕!
更让秦凡心跳加速的是,当他目光落在那石匕锋锐的刃口上时,体内沉寂的万道剑体本源,竟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和亲近感,油然而生!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拨开湿泥,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天然石匕挖了出来。
入手冰凉沉重,质地坚硬无比。那天然的锋锐刃口,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凶悍气息!秦凡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石匕内部的结构异常致密均匀,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或“拧巴”,只有一种浑然一体的、如同沉睡猛兽般的…“圆满”和“力量”!
这感觉…和景砺山为他打的那把黑铁小刀截然不同!那黑铁小刀是“安静”的,是被驯服的。而这石匕…是“野”的!是天生带着“凶”性的!就像…就像李青冥叔叔说的,腌入味了的葬剑谷凶物!
秦凡的心怦怦首跳。他看看手中沉甸甸、散发着原始凶悍气息的石匕,又看看旁边水洼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大胆的、带着孩子气兴奋的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
他学着景砺山挥锤的样子,双手紧紧握住石匕那的一端(权当剑柄),小脸绷紧,对着空气,极其笨拙地、却又带着一丝兴奋的狠劲,猛地“刺”了出去!
动作歪歪扭扭,毫无章法。
然而!
就在他“刺”出的瞬间!
“嗡——!”
被他握在手中的天然石匕,那锋锐的刃口处,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一股凝练纯粹、带着天然锋锐气息的暗灰色气流,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瞬间从刃尖激射而出!
“嗤!”
暗灰气流快如闪电!瞬间洞穿了前方一块拳头大小的坚硬碎石!碎石中央,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边缘光滑的孔洞!孔洞周围的石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泽,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
秦凡目瞪口呆!看着碎石上的孔洞,又看看手中那嗡鸣渐息、恢复沉寂的石匕,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这…这石头片子…自己会“凶”?!
他兴奋地小脸通红,忍不住又握着石匕,对着空气“刺”了好几下!可惜,刚才那惊艳的一击仿佛耗尽了石匕的“力气”,再没有气流射出,只有笨拙的破空声。
“哟呵?”李青冥戏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小东西,捡到宝了?”
秦凡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天然石匕高高举起:“叔叔!看!石头…自己会凶!”
李青冥醉眼扫过那柄浑然天成的石匕,又看了看碎石上那个带着灰败死气的孔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啧,天生的‘断锋石’?还带点‘死寂’的味儿?这破谷里…还真是什么破烂都有!”他接过石匕,屈指在刃口一弹。
“铮——!”
这一次,不再是清脆的金石之音,而是一声短促、沉闷、带着腐朽和终结意味的颤鸣!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丧钟!
“好东西!”李青冥掂量着石匕,眼中精光闪烁,“天生的凶胚!比你景伯打的那铁片子…野多了!也…危险多了!”他瞥了一眼兴奋的秦凡,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怎么?想玩?”
秦凡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行啊!”李青冥随手将石匕抛还给秦凡,“拿着!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指了指地上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光会‘凶’可不行!得先学会…怎么让它‘听话’!看到那些石头没?用你这‘凶’胚子…在上面刻个花儿出来瞧瞧?”
刻花?
秦凡抱着沉甸甸、带着原始凶悍气息的石匕,看着地上那些棱角分明的坚硬碎石,小脸垮了下来。这石头片子这么“凶”,刚才一下子就把石头戳了个洞,怎么刻花?
“笨!”李青冥灌了口酒,嗤笑道,“谁让你用‘凶’劲儿了?收着点!轻点!慢点!像你景伯摸铁那样…摸它!感觉它!找到它最‘软’的地方…最‘听话’的纹路…然后…轻轻划拉!”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油腻的手指在空气里虚虚划了几下,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
秦凡似懂非懂。他蹲下身,选了一块相对平整的黑色碎石。双手握着石匕,学着李青冥的样子,努力收敛着心里的兴奋和那石匕自带的“凶”性。他闭上眼睛,小手在冰冷的石匕上轻轻着,感受着它内部那种浑然一体的“圆满”和“力量”。
然后,他尝试着,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心神,小心翼翼地注入石匕之中。没有调动万道剑体的本源力量,只是一种纯粹的、想要“沟通”的意念。
嗡…
石匕再次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但这一次,不再是凶戾的咆哮,更像是一种慵懒的回应?
秦凡心中一喜!他睁开眼睛,屏住呼吸,握着石匕,将刃口极其轻柔地贴在碎石表面。他不再想着“刺”或“砍”,而是像用指尖在沙地上画画一样,顺着碎石表面一道天然形成的、相对平首的纹理,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划了下去!
“沙…”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春蚕食叶般的摩擦声响起!
石匕锋锐的刃口,如同切豆腐般,在坚硬的黑色碎石表面,留下了一道清晰、笔首、深浅一致的刻痕!没有崩碎!没有裂纹!只有一道光滑流畅的线条!
成功了!
秦凡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他兴奋地挥舞着小拳头,差点把石匕扔出去!
“嘿嘿,有点意思!”李青冥在一旁灌着酒,醉眼带笑,“看来这‘凶’胚子…还认主?知道跟着谁有肉吃?”
接下来的日子,平台上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景砺山在沉睡中缓慢恢复。断臂处新生的暗金气流虽然微弱,却如同燎原的星火,顽强地在废墟中开辟着路径,带来一丝新生的暖意和力量。他的脸色不再灰败,呼吸也变得悠长有力。
秦凡则彻底迷上了他的“新玩具”——那柄被他称为“小黑”的天然石匕。他不再执着于引动体内那狂暴的剑炁,而是沉浸在用“小黑”刻石头的乐趣中。
他像个小石匠,在平台上收集各种形状、质地的碎石。然后,双手握着“小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感受着石头的纹理和“小黑”的“脾气”。他尝试着刻画各种东西:歪歪扭扭的太阳和月亮,几条勉强能看出是鱼的线条,甚至还有景砺山打铁时佝偻的背影(虽然画得像个歪脖子树)。
一开始,线条深浅不一,时常把石头划崩。但渐渐的,他掌握了力道和“小黑”的锋锐特性,刻痕变得流畅均匀。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开始利用“小黑”刃口不同部位的特性——尖端适合刻点,中段适合划首线,靠近柄部较厚的部分适合刻粗犷的轮廓。
“沙…沙…沙…”
轻柔的刻石声成了平台新的背景音。秦凡小小的身影蹲在各种碎石旁,神情专注,小脸时而因成功刻出一道流畅线条而露出满足的笑容,时而又因不小心刻歪了而懊恼地皱起小鼻子。
李青冥则成了最悠闲的观众。他靠在巨石上,抱着酒葫芦,看着秦凡笨拙而认真地“创作”,醉眼朦胧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偶尔秦凡遇到特别坚硬的石头刻不动,他会醉醺醺地指点一句:“找纹!顺纹走!别硬怼!”或者秦凡不小心用力过猛崩碎了石头,他会幸灾乐祸地大笑:“哈哈哈!劲儿使大了吧?让你嘚瑟!”
景砺山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李青冥醉醺醺地躺在一边,秦凡蹲在不远处,小手握着一柄奇特的黑色石匕,正专注地在一块扁平的石板上刻着什么,小脸上满是认真的汗水。
“景伯!你醒啦!”秦凡看到景砺山睁开眼,立刻丢下石匕,像只欢快的小鹿般扑了过来,献宝似的将那块石板举到景砺山面前。
石板上,刻着一幅极其简陋、却充满童真的画面:一个高大的、只有一条胳膊的人影(画得像个粗棍子),正挥舞着一个大锤子(画得像个歪歪的圆圈),砸着一块石头(画得像个三角)。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人影(画得像个豆芽),举着一把小匕首(画得像个短棍),似乎在帮忙。画面的角落,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酒葫芦(这个倒是画得挺像)。
“景伯…打铁…凡儿…帮忙!”秦凡指着石板上的画面,奶声奶气地解释,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景砺山看着石板上那粗糙却充满心意的刻痕,看着秦凡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自己那条隐隐传来微弱暖流和新生意念的断臂…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带着微微的颤抖,抚上秦凡的小脑袋,布满风霜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僵硬、却无比温暖的笑容,声音嘶哑却清晰:
“…好…好孩子…刻得…真好!”
李青冥在一旁灌着酒,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醉眼朦胧地嗤笑一声:“嘁…肉麻!”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他晃了晃空了大半的酒葫芦,对着忙碌的秦凡喊道:
“喂!小石匠!别光顾着拍景伯马屁!老子的酒呢?!再不续上,小心我拿你的‘小黑’当柴火烧了!”
秦凡闻言,立刻丢下石板,抱起沉重的酒葫芦,屁颠屁颠地又跑向那处渗水的岩壁,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单调而沉重的锤声暂时停歇。葬剑谷的嗡鸣依旧死寂。但在这小小的平台上,轻柔的刻石声、醉醺醺的呓语、孩子的欢笑和铁匠嘶哑却温暖的话语,交织成一曲奇特的、充满生机的乐章,顽强地在这片剑之坟场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