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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刚敲过午夜十二下，马尔科·罗西就站在了老匠人卢卡的面具店门前。雨水顺着他的高筒礼帽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这是他在会计事务所值了十三年夜班的第几个冬天？他数不清了，只记得每个清晨推开公寓窗户时，运河上的雾气都会裹着咸湿的水汽钻进鼻腔，像条湿漉漉的手帕捂住他的喉咙。
"要进来看看吗？"门里传来沙哑的声音，混着松节油和旧木头的气息。马尔科推开门，暖黄的灯光下，整个墙面都挂满了面具：威尼斯狂欢节特有的白脸乔装，带着羽毛冠的贵族面具，还有些他从未见过的样式——有的眼尾拖着银线，有的嘴角翘成月牙，仿佛藏着说不出口的秘密。
卢卡正坐在工作台前，布满皱纹的手正给一个鸟嘴面具涂最后一层金漆。那是黑死病时期的医生面具，鸟嘴部分填满了草药，本是为了隔绝瘟疫，此刻却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您今天来得晚。"老人头也不抬，"平时这时候，您该在码头的咖啡馆喝浓缩咖啡，看报纸上的船期表了。"
马尔科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西装袖口的磨损处。那是妻子路易莎上周刚熨过的，她说"会计师的行头要体面"。可此刻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水渍——和三天前、三个月前、三千六百五十二天前一模一样。"卢卡先生，"他听见自己说，"我想买个面具。"
老人的手顿住了。金漆在鸟嘴尖上拉出一道细痕，像道未干的泪痕。"为什么？"他终于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您这样的先生，要面具做什么？参加狂欢节？可您连面具店都没踏足过，首到今天。"
马尔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今早经过里亚托桥时，卖花姑娘朝他笑，他却低头看了眼怀表，加快脚步去赶八点十分的渡轮；想起昨晚路易莎把降压药放在他餐盘边，说"医生又说你最近血压高"；想起上个月在教堂忏悔时，神父说"上帝喜欢守规矩的信徒"。那些被规训的、被折叠的、被塞进西装内袋的自己，此刻正从每个毛孔里往外钻，像涨潮时的海水，要漫过他三十年来筑起的堤坝。
"我想要......"他听见自己说，"想要忘记自己是马尔科·罗西。"
卢卡笑了，皱纹里盛着威尼斯的月光。"巧了，"他把那个鸟嘴面具推过去，"这个面具，原主是个药剂师。一六三〇年大瘟疫时，他偷偷在草药里加了鸦片，让痛苦的人少受点罪。后来被教会烧死在广场上，临刑前喊'我不是药剂师，我是活人'。"他指了指面具内侧，那里用褪色的红漆写着一行小字：面具是活人的墓碑，也是亡者的船票。
马尔科接过面具，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土。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体温，混着草药和焦糊的气味——是火的味道，是反抗的味道。
狂欢节的夜来得很慢，又来得很急。当圣马可大教堂的青铜钟敲响第十下时，整座城市突然活了过来。彩色的纸带从钟楼倾泻而下，像一场颜色的暴雨；穿斗篷的人从每条小巷涌出来，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却让眼睛更亮，脚步更轻。马尔科站在圣方济各广场的喷泉边，看着水幕里的月亮被揉碎又拼起，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要跳舞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甜，像浸了蜜的柠檬。马尔科转身，看见一个戴黑色丝绸面具的女人，礼服是酒红色的，裙裾扫过他的裤脚，带着橙花的香气。她的面具只在眼部有镂空，眼尾却画着金粉的泪痣，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泪。
"我叫伊莎贝拉。"她伸出手，手套是黑色的网纱，"你呢？"
"马尔科。"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们在月光下的广场跳了第一支舞。是华尔兹，还是弗拉明戈？马尔科记不清了，只记得伊莎贝拉的手很稳，带着他转圈时，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绣着鸢尾花的衬裙——那是种很旧的花样，像他母亲年轻时穿的旗袍。他们跳过总督宫的回廊，跳过卖面具摊的彩灯，跳到里亚托桥中央时，伊莎贝拉突然说："你知道吗？我丈夫昨天还说，我戴这副面具比戴珍珠项链好看。"
"他错了。"马尔科说，看着她面具下的眼睛，那里有星星在跳。
"他是银行家，"伊莎贝拉的笑声像银铃，"每天数着别人的钱，说自己爱艺术。上周我求他买幅提香的复制品，他说'家里挂那个做什么？客人来了多显眼'。"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面具，"你呢？会计师先生，你爱什么？"
马尔科的喉咙又紧了。他想说爱画画，爱在笔记本边缘涂鸦，爱蹲在运河边看鸽子打架——可这些话在办公室里说会被笑，在家里说会被路易莎说"不切实际"。但此刻，面具像层透明的壳，把他的羞耻心都挡在了外面。"我爱......"他说，"爱看云。每天下午三点，钟楼后面的云会变成粉色，像融化的草莓蛋糕。"
伊莎贝拉的眼睛亮了。"我见过！"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上个月十五号，我躲在钟楼后面的旧书店里，翻本旧诗集。窗外的云就是那样的，我看得入神，连书店老板问我买不买书都没听见。"
他们笑作一团，笑声撞在运河的石墙上，又弹回来，惊飞了几只栖息的海鸥。马尔科突然觉得，这具戴面具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自己——那个会在下雨天踩水洼的孩子，那个会给巷口的老狗分面包的少年，那个在课堂上偷偷画老师漫画的毛头小子。原来他从未丢失过他们，只是把他们锁进了抽屉最底层，用"成年人"的钥匙锁死了。
午夜两点，狂欢节的高潮。圣马可广场的火炬照亮了整片天空，人群像流动的星河。马尔科和伊莎贝拉挤在人群里，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像两尾在夜色里游弋的鱼。突然，有人吹起了单簧管，是《重归苏莲托》的调子。伊莎贝拉停下脚步，把额头抵在他的面具上："跳支慢舞吧。"
他们随着音乐摇晃，像两棵根系缠绕的树。马尔科闻得到她发间的橙花香，混着一点烟草味——原来她也抽烟，和他一样，偷偷在阁楼里点一支，看烟圈飘向天花板。他想告诉她，自己攒了三年钱，买了幅小的乔尔乔内画作的复制品，藏在衣柜最上层；想告诉她，上周路易莎说他"最近话变多了"，他躲在厕所里哭了十分钟；想告诉她，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浓缩咖啡，只是觉得"会计师就该喝这个"。
但面具替他说了。当他们的目光穿过面具的镂空，在彼此眼底交汇时，所有的话都成了多余。伊莎贝拉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他才知道她也哭了。原来在这个夜晚，所有戴面具的人都在哭，都在笑，都在说那些平时不敢说的话，做那些平时不敢做的事。他们是药剂师的灵魂，是被烧死的画家，是躲在阁楼里写诗的女孩，是偷偷画漫画的职员——他们都是被生活磨去棱角的活人，此刻正借着面具的掩护，重新长出尖刺，重新舒展枝叶。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狂欢节结束了。钟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告别的调子。人们开始摘下面具，伊莎贝拉的脸露了出来——是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眼角有细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极了路易莎熬夜织毛衣时的模样。"我该走了。"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丈夫在等，他说'狂欢节再疯，第二天也得做回贤内助'。"
马尔科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抽走。"下次见？"他说。
伊莎贝拉笑了，这次的笑容很淡，像杯凉掉的咖啡。"也许吧。"她转身融入晨雾，红色礼服的裙角扫过他的裤脚，像片被风吹落的枫叶。
马尔科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手里攥着那个鸟嘴面具。面具内侧的红漆字迹在晨光中清晰起来：面具是活人的墓碑，也是亡者的船票。他突然想起卢卡昨晚说的话："面具不是用来藏起自己的，是用来提醒自己——你本来可以活成任何样子。"
回家的路上，他经过常去的面包店。平时他会买两个可颂，带给路易莎当早餐。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买了块巧克力蛋糕——路易莎不爱吃甜的，可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到狂欢节，祖母都会给他留一块。
推开门时，路易莎正坐在餐桌前看报。"这么晚？"她抬头，"我还以为你又在办公室加班。"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蛋糕盒上，"买了什么？"
马尔科把蛋糕放在桌上，解开领带。"巧克力蛋糕。"他说，"我想尝尝。"
路易莎愣住了，随即笑了。"好啊。"她起身去拿刀叉，"我去热杯红酒，配蛋糕正好。"
马尔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灰白的发梢上——他以前从未注意过，原来她的头发己经开始白了。他想，等下要帮她拔掉那根白头发，像年轻时那样。他还想告诉她，自己报了个绘画班，周末开始上课；想告诉她，他觉得现在的日子也不错，虽然还是会踩水洼，还是会给老狗分面包，还是会在课堂上偷偷画漫画。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面具。它还在，带着昨夜的余温，像颗跳得很轻的心脏。
后来的日子里，马尔科的生活并没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依然每天去事务所上班，依然听路易莎唠叨，依然在教堂忏悔。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开始在笔记本边缘画办公室窗外的鸽子，画渡轮上的老人，画面具店橱窗里的羽毛；他会在下班时绕路去运河边，看夕阳把水面染成橘红色；他甚至买了个新的素描本，封皮是他自己画的威尼斯狂欢节面具。
某个雨天的下午，他路过卢卡的面具店。老匠人正坐在门口，给个小女孩画蝴蝶面具。"要进来看看吗？"他抬头，眼睛里还是闪着那道锐利的光。
马尔科笑了，推开门。暖黄的灯光下，满墙的面具都在对他笑。他挑了个白色的羽毛面具，眼尾画着金粉的泪痣——和伊莎贝拉的那个很像，又不太像。
"这个，"他对卢卡说，"送给我太太。"
卢卡挑了挑眉，没说话，转身去拿面具盒。马尔科摸着面具的羽毛，突然想起伊莎贝拉说的那句话："面具不是用来藏起自己的，是用来提醒自己——你本来可以活成任何样子。"
而他知道，他己经找到了自己的样子。那不是会计师马尔科·罗西，不是循规蹈矩的丈夫，不是被生活磨去棱角的活人。他是那个会在狂欢节跳舞的人，是那个会给妻子买蛋糕的人，是那个在笔记本上画画的人——他是所有被遗忘的、被压抑的、被锁起来的自己的总和，此刻正戴着面具，站在阳光下，活色生香。
窗外的雨停了，运河上传来贡多拉的歌声。马尔科戴上自己的白色羽毛面具，眼尾的金粉泪痣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知道，下一个狂欢节还会来，而那时，他会带着更多的故事，更多的勇气，更多的自己，去赴这场与生活的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