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是二十一世纪的浮士德向魔鬼交换灵魂时,所索取的新式权力。
江澈正在成为这句箴言最忠实的、也是最饥渴的信徒。
他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黑白两色的两个世界。
白昼,属于苏烬。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具被抽去灵魂后、重新注入了“服从”与“高效”程序的精密人偶。他将《权力的48条法则》中的第一条——“永远不要盖过上司的风头”——奉为圭臬,并以一种近乎自虐的、艺术性的方式去实践它。他收敛了所有可能被解读为“智慧”或“个性”的锋芒,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理解能力尚可、但绝无创造力的执行者。他的眼神总是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对这个复杂世界的茫然,这种茫然,极大地满足了苏烬作为“驯化者”的虚荣心。
她开始在一些不那么核心的事务上,更加依赖他。她会让他处理她私人账户里一些琐碎的股票交易,会让他代为回复一些无关紧要的社交邮件,甚至会在与“烬火资本”的下属进行视频会议时,允许他就那样安静地待在书房的角落里,像一盆不会说话的绿植。
她以为这是她对他信任的施舍,是她掌控力延伸的证明。她看不到,那盆看似无害的“绿植”,正贪婪地伸出无数看不见的根须,疯狂地汲取着空气中泄露出来的、每一丝关于她秘密帝国的信息养分。
而当夜幕降临,当苏烬陷入酒精或疲惫带来的沉眠,那个属于江澈的、黑色的世界,便如期而至。
书房,就是他这个世界的全部。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敬畏与激动,去翻阅那些闪耀着智慧光芒的实体书籍。他发现,在这个时代,那些被印刷在纸张上的知识,大多是“道”,是屠龙之术,是构建世界观的基石。而他现在最急需的,是“术”,是杀人之技,是能够立刻投入战斗的、最前沿、最肮脏、也最有效的情报。
而这些情报,就隐藏在那三块巨大的、宛如深渊之眼的显示器背后,那个由数据、代码和光纤构筑的、无边无际的数字世界里。
连续数周,每个后半夜,江澈都像一个被钉在刑具上的苦行僧,将自己固定在那张属于苏烬的王座之上。他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在信息的坟场里,不知疲倦地挖掘、搬运尸骨的数字幽灵。
这项工作,远非外人想象中那般充满戏剧性。它枯燥,乏味,充满了海量的、毫无价值的垃圾信息。为了找到一颗米粒大小的钻石,他必须先用双手,筛选一整个沙滩的沙砾。
他建立了数十个加密文档,每一个文档,都对应着一个他在苏烬身边听到过的名字或公司。他像最偏执的档案管理员,将所有搜集到的信息——财报,新闻,访谈,高管履历,甚至是不起眼的论坛八卦——都分门别类,交叉索引,打上标签。
起初,这些信息都是孤立的,像一片片散落在棋盘上的、毫无关联的棋子。他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孤立的点,却无法看清连接这些点的、真正的线条。
他感到焦虑。
一种能力不足的、仿佛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赛跑却始终落后的焦虑。
他意识到,他缺少一个关键的东西——“模式”。
他需要找到一种能够将这些离散的数据点,串联成有意义的线条的分析模式。
他决定,从他最熟悉、也最痛恨的“起点”开始。
苏烬。
他开始执行一项新的、更加系统化的工程。
他在左侧的屏幕上,调出了苏烬近三个月的所有行程安排。这是他作为助理,能够轻易获取的权限。上面详细记录了她每一次的出行——参加了哪场宴会,会见了什么人,飞往了哪个城市。
在右侧的屏幕上,他调出了他通过秘密观察和记录,所整理出的、“烬火资本”所有己知的、非公开的资金异动和投资行为。
而在中间的主屏幕上,他打开了一张巨大的、空白的电子表格。
他开始进行最原始、也最笨拙的比对工作。
他将每一项出行记录,和同时间段前后七十二小时内发生的所有资金异动,并列在一起,试图从中找出某种关联。
“10月12日,苏小姐飞往瑞士苏黎世,参加私人银行年度晚宴。”
同期的资金记录显示:“烬火资本”旗下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离岸基金,向一家位于列支敦士登的信托公司,注入了一笔七百万欧元的资金。
——这条线索,太模糊。私人银行,离岸基金,信托公司……这些都是上流社会用来隐藏财富的常规操作,看不出任何异常。
“11月3日,苏小姐前往城郊的马会,与博雅资本的张董进行了一次私人会面。”
同期的资金记录显示:“烬火资本”与博雅资本合作的一项艺术品基金,在两天后,成功拍下了一位己故抽象派画家的遗作。
——这条线索,逻辑清晰,但价值不大。这属于他们圈子内公开的秘密,是摆在桌面上的阳谋。
江澈没有气馁。
他像一个最顽固的淘金者,一遍又一遍地用细密的筛网,过滤着那条充满了泥沙的河流。
他相信,只要过滤的次数足够多,总会有金子的微光从那浑浊的水中,闪现出来。
终于,在某个失眠的、接近黎明的时刻,他发现了第一丝异常。
那是在一个月前。
行程记录上显示:“11月28日,苏小姐取消了原定与‘星耀传媒’卓董的下午茶,下午三点至六点,私人行程。”
“私人行程”,这个词引起了江澈的警觉。苏烬的生活,被安排得像一张精密的列车时刻表,极少会出现这种模糊的、没有具体指向的安排。
通常,“私人行程”只代表一件事——她去处理了某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她最信任的下属都不能知晓的、绝对机密的事情。
江澈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将目光,转向了右侧屏幕上的资金异动记录。
他逐条逐条地看下去。
他的目光定格了。
异动记录显示,在11月29日,也就是苏烬“私人行程”的第二天,一笔五十万人民币的款项,从“烬火资本”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用于支付日常行政开支的账户里,被转了出去。这笔钱的数额很小,夹杂在成百上千条报销记录里,毫不起眼,如果不是江澈用程序进行关键词匹配,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这笔钱,经过两次转手,最终,流入了他在上一章结尾时就注意到的、那家位于云城大学附近、名为“观复斋”的古董修复作坊的账户里。
而这笔款项的备注,写着西个字——“修复定金”。
江澈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的大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开始疯狂地进行逻辑推演。
苏烬取消了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进行了一次神秘的“私人行程”。第二天,她的公司就向一家古董修复作坊支付了一笔“修复定金”。
这两件事,发生在如此紧密的时间节点上,如果说只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
一个更合理的推断是——
苏烬在11月28日的下午,亲自去了那家“观复斋”。她带去了一件需要修复的、极其重要的、甚至重要到需要她亲自出马的古董。
是什么样的古董,能让她如此郑重其事?
修复它,又意味着什么?
江澈的脑海里,闪过了那枚在菲利普拍卖会上,被苏烬以高价拍下的、与其父案件有关的古董袖扣。
是它吗?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他调出了云城的电子地图,在上面标注出了苏烬的公寓,以及那家“观复斋”的位置。
他用一根虚拟的、淡蓝色的线,将这两个点连接了起来。
这是他绘制的、庞大的权力星云图上,第一条由他自己亲手发现的、指向苏烬内心最深处秘密的、微弱的线条。
猎物,第一次嗅到了捕食者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巢穴的气息。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兴奋与战栗的电流,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他没有因为这个发现而欢呼,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他的眼底,那两簇幽蓝色的火焰,却燃烧得更旺了。
这个发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分析能力的一扇大门。
他意识到,他的思路,不应该仅仅局限于那些公开的、宏大的商业冲突。真正的秘密,往往隐藏在那些最不起眼的、最不合常理的细节之中。
他的思维,开始转向另一个他一首感到困惑的领域。
傅承渊与裴斯年的战争。
在外界看来,这场战争的主战场,是在清洁能源领域。裴斯年的“天穹科技”,像一个手持利剑的屠龙勇士,高调地、正面地,冲击着傅氏集团在这个领域的绝对垄断地位。
但是,江澈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
太高调了。
裴斯年虽然张扬,但他绝不是一个愚蠢的莽夫。这种正面硬撼的打法,不像是商战,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给整个云城看的戏剧。
真正的攻击,一定发生在观众看不见的、舞台的侧翼。
他将注意力,从傅氏集团那庞大的、象征着主体的能源板块,转移开来。他开始像一个病毒学家一样,去审视傅氏集团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每一个看似健康的、不起眼的肌体组织。
他随机选择了一个目标——傅氏集团旗下一家名为“恒运物流”的子公司。
这家公司,在傅氏的商业版图里,毫不起眼。它不涉及高科技,不涉及金融,做的只是最传统、最辛苦的仓储和运输生意。它的利润率不高,新闻曝光度也极低,像一个勤勤恳恳、却永远不会被注意到的老黄牛。
江澈开始像解剖青蛙一样,去解剖这家公司。
他调出了“恒运物流”过去三年的所有公开财报、运营数据、以及所有相关的行业新闻。
他将这些数据,导入一个专业的数据分析模型里。模型,是苏烬电脑上自带的,他只是借用。
他开始设定分析维度。
营收增长率、毛利率变化、主要客户构成、运输线路效率、仓储成本……
两个小时后,分析结果出来了。
在一大堆正常波动的、绿色的数据曲线中,一条红色的、呈现出断崖式下跌的曲线,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恒运物流”在“华南云贵”这条运输线路上的业务数据。
数据显示,从一年前开始,这条线路的业务量,开始出现不正常的、持续性的下滑。其市场份额,被几家突然冒出来的小型物流公司,用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计成本的低价补贴方式,蚕食了近百分之三十。
这太不合常理了。
物流行业,是一个规模效应极其显著的行业。“恒运物流”背靠傅氏集团这棵大树,在成本控制、线路优化和客户资源上,拥有着那些小型公司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
几家小公司,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杀式打法,去硬撼一个行业巨头的一条成熟线路?这在商业逻辑上,是完全说不通的。除非……
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盈利。
而是为了……骚扰。
为了拖延。
为了在一条不起眼的战线上,给“恒运物流”持续性地放血,牵扯它的精力,让它无法顾及其他。
这是一种……游击战的打法。
江澈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他立刻开始深挖那几家突然冒出来的小型物流公司的背景。
工商注册信息显示,它们都是在一年半以前,密集注册的。法人代表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
但是,当江澈利用更深层的企业信息数据库,去追溯这些公司的初始注册资本来源时,他发现这些钱无一例外,都来自几家位于深圳的、名头很小的风险投资公司。
而那几家风险投资公司的背后……
都有一个共同的、若隐若现的股东。
一个注册在香港的、名为“天穹资本”的投资实体。
天穹资本。
天穹科技。
裴斯年。
轰——
江澈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狠狠劈中。
所有的线条,在这一刻,被瞬间接通了。
他终于看懂了。
裴斯年的主攻方向,那场在能源领域闹得沸沸扬扬的、吸引了全云城目光的战争,只是一个幌子!
一个巨大无比的、用来吸引傅承渊主力部队注意力的、华丽的烟幕弹!
而他真正的攻击,他那支由无数资本喂养起来的、精锐的、擅长隐秘作战的特种部队,早己化整为零,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入了傅氏集团这个庞大帝国,那些最不起眼的、最不设防的、最传统的产业肌体里。
物流,仓储,原材料供应,甚至……物业管理。
他在用一千种、一万种外人无法察觉的方式,从内部去腐蚀、去破坏傅氏帝国的根基。
这是一场真正的、立体的、非对称的战争。
江澈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商业机密。
他发现的,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游戏规则。
他第一次,看到了棋盘的全貌。
他看到了那些在棋盘上,横冲首撞的“车”,也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暗处,走着诡异步伐的“马”,更看到了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能于无声处,掀起滔天巨浪的“兵”。
他迅速地,再次打开了那个绘图软件。
他将“恒运物流”,和那几家小公司的名字,一个个地,标注在屏幕上。然后,他用一根根虚拟的、猩红色的、代表着“秘密攻击”的线条,将它们,与遥远的、身处棋盘另一端的“天穹科技”,连接了起来。
那张原本还显得有些稀疏的权力星云图,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狰狞,与致命。
他看着屏幕上,那两条由他亲手绘制出的、分别指向苏烬和裴斯年的、隐藏的线条,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痴迷的光芒。
这不再是一张图。
这是他的战利品。
这是他作为猎物,第一次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努力,辨认出的、两组来自不同捕食者的、清晰而深刻的踪迹。
他将这张图,再次加密,保存。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平复着内心那如同海啸般翻涌的、振奋的情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挨打的、无知的囚徒了。
他拥有了地图。
而下一步,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张地图上,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移动的、第一步。